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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闭上眼,心头便宛然被妻子怀孕的喜讯充盈, 血液沸腾, 如江河决堤,毫无睡意。可嬴妲想的却是, 他一直如此作弄人, 她怎么能睡得着, 便咬了咬唇。
她闹不过萧弋舟, 后来不知怎么睡着的。
大早上醒来时, 人还窝在方寸之地,身后已经无人,嬴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时周氏在外敲门。
她们走了进来,替嬴妲梳洗洁面,她弄好之后,周氏才说道:“萧将军人生龙活虎的,哪见是受伤了?一大早便不知去哪了。”
她说着,将盥洗盆端起来,与蔚云对视一眼,须臾之后,门突然被撞开了,萧弋舟便出现在门口,原本心中还怔忪着的嬴妲,忽然垂眸,耳后已经红了,萧弋舟走过来,“天色好,出去置备了一番,邀城主赏花去。”
蔚云惊愕,“公子,这……”
夫人怀有身孕,一路赶来彭城,等闲人犹如伺候大佛,分毫不敢有所怠慢,世子要拉着人出门,万一撞着夫人,如何是好?
萧弋舟将嬴妲的手腕抓住,牵了起来,“吩咐妥当了,嬴城主不瞧瞧自己的辖地么?”
嬴妲抬起眼睑,撞进他的黑眸里,有些错愕。
她低估了萧弋舟为人的谨慎多疑,一路上护着她,连水都免洒在她身上,艳阳到了晌午时便嫌热了,他以披风将嬴妲裹着,纸伞为嬴妲遮头。
彭城亦是古都,不过地域不广,胜在文物衣冠融几地之长,风土人情别具一格,彭城最大的花圃,是早年有一对高寿夫妻,人过百岁之后,后继无人,便散尽家财,于南城建了座浦园。四时繁花如锦幛,游人如织。
嬴妲以为萧弋舟唤她“嬴城主”是句玩笑话,不料走出去,好像她还颇受人爱戴一样,民众们纷纷对她施礼让道,让跟着世子夫人的周氏与蔚云都露出惊愕之色。
浦园以南,则又是城池高楼,嬴妲走累了,望着巍然石阶,说什么也摇头不上。
萧弋舟看了眼身后,咳嗽了一声。
他道:“我背你。”
嬴妲露出笑靥,“好啊。”
她就欢快地爬上了夫君的背,像驾着一匹快马,娇羞快乐地摇旗让他快些。
城楼角下立满了人,争相瞻仰城主风姿,她伏在萧弋舟背上显得娇小玲珑,秀逸水媚,芙蓉般的水月绸衫下探出藕臂如笋,青丝下俏脸如牡丹,双手搂着夫君脖子,害羞地不敢往下看,只撇过脸去。
他们都害怕她就如同一汪水一样,沿着她男人的背就滑下来了。
萧弋舟将她托得极稳,到了城墙上,嬴妲下来便问他伤口疼不疼,萧弋舟拍了下胸口给她看,双目明亮。
嬴妲笑着扑到他怀里,“你啊——咱们现在像不像纣王和妲己?”
萧弋舟揉捏着她的一绺秀发,“还差一些。”在嬴妲微微怔愣之后,他道,“我还不是王。”
“若要这么算,你还差得远!”嬴妲哼了声。
萧弋舟也哼笑一声,“你到现在都还心存侥幸,觉着你的表兄能谋成大事?”
嬴妲也跟着一怔,她起身去,背过了萧弋舟。
他走过来,见夫人嘟着唇,又懊恼又埋怨的模样,修长的指在她脸颊上掐了把,嬴妲闷不吭声,他道:“你那表兄,非我恶语故意鄙薄他,气量狭窄,手段阴狠,也没骨气,被奸人所利用,你或许要说,他能屈能伸,不过他若是真能如此,我倒敬他是个人物了。”
嬴妲侧眸睨了他一眼,目露不信。
萧弋舟清咳,“我若是他,一早不该刺杀陈湛,而是假意投诚。斡旋于诸方势力之间,要义就是,首要敌人和次要敌人明确,我若是夜琅,头号敌人是萧弋舟,情杀也好,毒杀也罢,委屈装孙子也好,先杀了此人为上,其余的——”
她还没听完,便露出了笑。
别怪她听出来,自负如他,又变着法儿地抬举自己了。
萧弋舟垂下眼睑,声音沉了下来,“你不认同?我说的不对?”
他抓住嬴妲的香肩,将人别扭地箍住,嬴妲闹得身上痒,脑袋歪在了他的怀里,红着脸说道:“夫君说笑了,你才不会朝人伏低做小。”
萧弋舟抿唇,“那你说,我如何做?”
嬴妲道:“若夫君是夜琅,首要仍是杀了陈湛,而且一定能得手,杀萧……”她摇了摇头,蹙眉不说了,这话题好像有些敏感,弄不好萧弋舟会恼火的。
他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中有些不服,抿着薄唇轻哼了一声。
其时红日落山,西天宛如着火般,滚落了一颗巨大的红色绣球,岩浆沿着云迹流下来,将山头尖峰之处宛如引燃。
大河滔滔东流去,没入地线尽头,蜿蜒如蟒。
嬴妲依偎着萧弋舟,虽没有瞧他的神色,却意外地,在这一刻心灵相通,她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对这河山复杂的感情,犹如对她,有一股强烈的非它不可的可怕占有欲,而又担心自己镌刻在骨子里的残暴将其撕裂。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到平昌城破,那个火光熊熊的深夜了。
那一夜父皇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弃城而逃,让一个跟随着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老宦官留下假扮皇帝作为人质,而随着他一道被抛下的,还有父皇曾说过要摘天上星来送她的女儿。她得知父皇早已潜逃之时,虽然痛心,可却没有丝毫惊讶。
失道寡助,天不佑大卞。
国破家亡的公主,苟且偷生,险些沦为群雄争抢的工具,幸而是到了萧弋舟手里。如今再看这片河山,她的心境比萧弋舟还要复杂,因为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来了。
城楼下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萧弋舟将搂着嬴妲的双臂松开,皱眉俯瞰,原来是萧侯带着人抵达城门。
他低声道:“我背你下去。”
父亲来了,嬴妲害羞不肯,萧弋舟便将她打横抱下了城楼,一齐到城门口迎接萧侯。
萧侯风尘仆仆而来,之所以耽搁日久,是因着先去了边关,对夏侯孝踞守城池久攻不下的局势,萧侯看在眼中,心中颇有火气,送萧弋舟参战以来,他还从没有让自己这么失望过,当下打马扬鞭,一路闯入郡丞府邸。
萧弋舟与嬴妲后至,萧侯入门先发了一通火气,家门诸事不顺,儿子在战场也不顺,憋了几个月的火气,到了没有夫人只有小辈的郡丞宅邸里,终于敢一股脑发个痛快了。
“父亲。”萧弋舟已让周氏带嬴妲先下去歇憩,自己独身入内堂,郡丞逃窜时带走了金银玉器不知凡几,如今留下的,又经过了一番打砸抢烧,剩余寥寥,陈设简约,萧弋舟一眼便看到坐于堂上,双手撑膝正垂头颇有懊恼之色的父亲。
闻言萧侯抬了头,又烦躁地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
“过来。”
萧弋舟走了过去。
萧侯道:“上阵父子兵,打你十七岁后,战场上我再没带过你,打北漠之师时,你一鼓作气,拿下了几座城池,没想到遇上一个狡猾的夏侯孝,如今竟束手束脚!无奈老父只得亲自驱车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堂上悄然无言。
末了,萧侯抬起头,“你说话。”
萧弋舟道:“父侯好颜面,说话冠冕堂皇,您是于家中待不下去,才腆着老脸过来求儿子助你哄回母亲。”
他叉手而立,显得非常恭敬。
萧侯老脸一红,“胡、胡扯!”
心虚之人说话都发虚。萧弋舟心知肚明,他父侯最好颜面,如今是先借着助战名义,给儿子卖人情,回头必押着他回家对母亲劝和。
萧弋舟道:“不必父亲相助,我也能拿下屠陵,攻破夏侯。父亲是为了躲着家中催和离的母亲而来,就暂歇在城主府吧,战场刀剑无眼——”
“你混账!”萧侯暴怒,怎么家中一个个都爱拆台?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兔崽子翅膀硬了,学着不给老子脸了!
堂上父子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嬴妲回了屋,思及父亲脸色,踟蹰不安,少顷,周氏过来回话,“侯爷与世子像是吵起来了,世子不让侯爷上战场,执意派人送萧侯回去!侯爷又说,兵权始终是在萧侯手中的,而不是世子!他双腿双手都还健全,振臂一呼,万千将士随从,小儿在军中混了几年,借着萧氏名闯了些名堂,敢不将老父放在眼底,不孝忘义,忤逆犯上。”
嬴妲“呀”一声,“父亲怎像只刺猬,见了谁扎谁呢!”
周氏道:“是,世子也大怒,说甚么侯爷若是当年同两位姨娘生下一儿半女,如今也正好褫夺了他封号,将兵权交给庶子了!”
嬴妲咬咬唇,“夫君也冲动。”
她还以为,婆母与公公闹着要和离,萧弋舟不为所动呢。昨晚上他也只说了凤姨娘之死还有些许疑点,怎么转眼见了父亲便发起火来了?她是真不知,夫君常冷着张脸,胸中藏着百万雄师,还装得下家长里短。
周氏去了会儿,听人来传话,又道:“夫人看看去,萧侯与世子打起来了!”
嬴妲怔住,怎么好端端父子俩竟然要兵戎相见?
蔚云唤了声“夫人”,嘱咐她慢些,嬴妲急匆匆地走到正堂上去,俩人操了干戈动武,银枪铁剑,打得一地枝折花落,萧侯输在气短,不如年轻时力壮,萧弋舟愈是留手,他越是气。
气这个不知轻重的小混蛋,旁人不知罢了,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说着这话扎他心,胡乱在他身上安罪名,这是人子应当做的?萧侯肺腑欲裂,打红了眼,拄着枪喘气,见嬴妲来了,怕刀剑无眼伤及孙儿,这才同萧弋舟罢休,冷然道:“别道你老子是孬种,明日便带了人过去宰了夏侯王八!在我跟前逞威风,反了!”
萧侯将银枪随手掼于地上,转身不顾。
嬴妲走过来,有些担忧,见萧弋舟满脸汗珠,沉默地犹如礁石矗立不动,她取了手绢,替他擦拭额头,一面擦着,一面低声说道:“怎么说话不行,打起来了?”
萧弋舟抓了她的手,“也不是没打过。”他牵着爱妻的手往回走,神色颇不以为意,“我愁无人可用,利用了父亲一把。最迟后日,我也要披甲上阵了,这一举争取拿下屠陵。”
他顿步,双臂搂住了嬴妲,护住她小腹,“不会太久,这是长子,我要陪你一齐见证他的到来。”
嬴妲心事烦乱,听他伤还没好又要出征,担忧得眼角直抽,他话锋一转,嬴妲便咬唇说道:“你怎知道是长子?若是女儿呢?”
萧弋舟抚了抚她的眉,“不会是女儿。”
他牵着她的手回屋。
嬴妲终于又开始了另一番惴惴不安,“你不喜女儿?”
也是,他这种浑身上下充斥着雄性骄傲的男人,喜爱儿子再正常不过了。
萧弋舟将她安放在榻上,替她脱了鞋袜,手法自如地替她揉捏走了太久发胀的脚,她“呼”一声,受不得痒,仰着雪颈娇哼起来。
第66章 瞒天
她天生绵软的嗓音, 因为在他面前渐渐地放开,直酥媚入骨, 荡人魂魄。
萧弋舟的指腹停顿了少顷, 待她露出疑惑的神色俯身看他时, 又再度施展手法替她揉捏, 孕妇时常头晕、脚胀,他的力道收得稳,不轻不重,揉按得嬴妲仿佛一块剔了骨的鱼肉, 任由他宰割, 温顺柔滑。
“萧家祖传, 头胎必定是儿子。”
他仿若喃喃自语的话, 让嬴妲怔然之后, 无声地笑了起来。
萧弋舟抬起眼睑, 沉声道:“你别不信。”
嬴妲煞有介事地颔首,“我信,夫君说什么我都信的。”
他感到有些懊恼,替嬴妲脱了一双木屐揉了一盏茶的功夫, 将她的双腿抬上了榻, 自己去沐浴了一遍。嬴妲体肤微凉, 晶莹润滑,走了一程路竟然也没出汗, 不过她还是跟着下了榻, 走到了绿花鸟纹丝质屏风后。
夫妻俩一道沐浴之后, 萧弋舟用亵衣裹了娇妻,将她抱出来安置在榻,躺了下来。
深夜里,碧纱窗外传来幽幽蛩鸣,碧色的萤火星点地自映着半昏月色的窗扉间曜动,烛影透过帘帷,似将深红的帐子灼穿了烫洞。
呼吸声在静寂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楚。
萧弋舟侧身抱住了他。
嬴妲的呼吸便渐渐急促了,“夫君,这样的日子像是偷来的。你又要走了。”
萧弋舟沉默少顷,抚了抚她的长发,“乖。”
嬴妲心里埋怨着他连敷衍都不肯了,嘟了嘴唇不说话。
萧弋舟叹息了一声。
夜里怕她受凉,萧弋舟整晚将人抱着,拉着被褥替她盖上,尽管自己热得后背出汗,怀里的娇妻却犹如冰肌雪体,搂着甚是舒服。但清早嬴妲苏醒之时,身畔又无人了。
她来时给楚楚姐递了封信,是早有预谋的,今晨鄢楚楚总算赶到,嬴妲还诧异她怎么来得比公公还晚,鄢楚楚怔然之后,脸色一红,嬴妲从她的脸红里读出来某些事,心照不宣不问了,鄢楚楚便将帷面幕篱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