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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官员一脸谄媚,被众人推搡着出来做这个冤大头,他陪着笑凑到黎观月身边,硬着头皮点上了灯,火苗一闪,一刻钟开始——宋栖下一根手指的存亡也就在这时开始计时。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黎观月面前那盏小灯上,一点小小的火苗跳跃着,堂内沉寂,只有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殿下……”一个官员实在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壮着胆子轻声开口:“殿下要惩罚……宋大人,只等郡守的人回来即可,那、那我等无辜之人,是否能、能先行离开……”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不敢与黎观月对视。

“诸位——”

黎观月还没有说话,堂下的宋栖竟然在此时开口了:“可否先暂等片刻为此事做一见证,如真查明大过错,栖断指或杀头都毫无怨言责怪他人之说,只是若我清白,也请诸位,在殿下面前美言。”

“到时,万望殿下能网开一面,宽恕之恩,栖万死难忘。”

他抬起头直视黎观月,用最平静的口吻说着最惊人的言语,一众官员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

宋大人啊宋大人,你莫不是疯了!自己想死,可不要拉他们下水啊,事情还没查清楚,这时候说什么自己“清白”之类的话,就不怕到时候被打脸吗?!

宋栖不为那些目光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黎观月,一双黑眸沉沉,压抑着些微的疯狂。

黎观月挑眉看他,一点也不为这话惊动,她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声又一声,规律而沉闷,像是敲在众人心头,宋栖看着她,手掌微微颤抖,从心底悄悄生出些隐秘的渴望,会不会……

黎观月动了。

她在宋栖微不可见变亮的目光中站起身来——手腕一转,那柄剑就稳稳地落在手中。她微微一笑:“一刻钟到了。”

缓步踱到宋栖面前,黎观月的眼神在他的双手上缓缓划过,漫不经心道:“宋大人,你想从哪根指头开始?”

宋栖身子一僵,冷汗瞬间就爬满了额头,他怎么就忘了,此时黎观月也是重生之人,经历了前世,听了他刚才那段话,恐怕不会触动,心里对他的厌恶愤恨还会更重!

这一刻钟过得极快,难道今日真的要舍掉这几个指节……

他的下颌绷紧,瞳孔微微颤动,心绪胡乱纷飞,紧张地喉咙干涩,说不出来一句话,只能看着剑刃尖轻轻在他手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停留在了大拇指上。

黎观月垂眸看着,她记得前世宋栖这里戴着一枚白玉扳指,是她在他即位左丞那天赠与他的。那玉细腻、光华润泽,是难得一见的荆山美玉,她也只有小小的一块,黎重岩和她要了许久她都没舍得给,却为宋栖做了一枚扳指。

百官之首,总理百政。

那枚白玉的扳指是宋栖权势、地位的象征,也是她尽心尽力培养扶持的见证,她清楚的记着,前世宋栖到地牢里来见她时,还戴着它。

眼里闪过一丝冷意,黎观月的剑尖悬在其上,微微用力,一颗血珠涌了出来,宋栖的身子猛地紧绷起来,眼看着剑尖即将穿透之时——

“殿下!去查堤坝的人回来了!”高郡守激动慌乱的声音猛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高郡守一步踏进屋门,喊道:“殿下剑下留人!”

他满头大汗跑进来,气喘吁吁道:“等……等等,殿下,查清楚了,是地动!只是地动而已!”

高郡守在黎观月渐渐冷下去的眼神中硬着头皮解释道:“堤坝并没有被人为毁坏过的痕迹,只是闸门可能是……可能是由于近日水位上涨的缘故,稍显松动了……恰好逢上十几年不遇的地动,就……就出了这样的事……”

他边说边抹着额上的汗,结结巴巴道。

屋内静极了,所有人的眼光落在黎观月和正跪着的宋栖身上,沉默了许久,看着黎观月仍未将手中长剑放下,分明就是还有恨意的的样子。

高郡守万分为难,纠结许久,还是艰难地开口:“殿下,这……这是刚才查明的东西……”,他将手中的纸张递过去,等黎观月冷着脸查阅时,颤颤巍巍道:

“殿下,宋大人固然犯了大意未察觉危险的错,但,但您念在他及时提醒了众人,又自断双指,姑且饶他一回死罪……”

他边说心里边叫苦,要是普通官员,他才不会腆着脸向长公主求情,更别说殿下看起来不像是想放过宋栖的样子,聪明人都知道不该触霉头。

可偏偏宋栖是应娄的人,应娄还为这人专门向他打过招呼,先不说应娄曾对他有入仕之恩,更重要的是,虽然应娄与黎观月分庭礼抗,高郡守心底也更支持皇家,但礼部、吏部都是应娄所在旧党势力——

谁不知道黎观月因受先皇遗诏制约,轻易动不了吏部?是以他想调回京畿,就不得不有求于应娄……

因此,不管长公主怎么看宋栖不顺,也决不能让她在崧泽郡把人杀了,实在不行,出了崧泽再杀也不迟,他也好推脱责任啊……

几番思绪在高郡守心中转换,他硬着头皮继续道:“您喻体金贵,今日受此难实属下官失职……”

“殿下,栖有话想要与您说,不知您可否借步一谈。”

就在高郡守诚惶诚恐地劝说黎观月时,突然,宋栖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引得黎观月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此时宋栖只庆幸还没重生时的那个自己还不算愚蠢,没想着真的害死黎观月,只是悄悄使闸门松动了些,否则,不等问罪,他自前世而来醒来的第一天,恐怕就会因为害死了最想挽回的人而心碎至死!

至少现在,这件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还有着一张底牌……宋栖的心提了起来,屏息等着黎观月的反应。

黎观月看着眼前人,她对宋栖感情极为复杂,恨他的背叛,却也常在深夜辗转反侧:为什么?她自觉待宋栖不薄,扶他至高位、掌大权,为何宋栖还会帮着南瑜来背叛她?

他们明明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两人并肩、扶持相伴,情谊深重非凡,而这人怎会因南瑜所谓“真公主”的身份就反戈?

她实在想不出原因,定定地看着宋栖,看着这把“噬主”的刀,良久,淡淡道:“其他人都先退下。”

待到所有人都走了,屋内只剩她和宋栖两人,宋栖沉思片刻,道:

“臣确实没有要害殿下之心,只是……”他抬起头,眼神中流转着诡深的光,毫不犹豫吐露出应娄的名字:“是应大人,那位医女南瑜,正是他手下所培养的暗探,多年潜伏在神医谷,而像这样的暗探,大越还藏着无数个。”

果然,黎观月眼眸一动,转过眼来看他,细细地打量着,被她这样认真地看着,宋栖心口一热,死死攥着手心,才在疼痛中抑制住自己的激动,他宋栖看向她,继续缓缓道:

“若公主有意,臣愿意为您接近应娄,得到您想要的所有东西。”

黎观月还以为宋栖要说什么,听了他的话心里只觉得可笑的厉害——说得真好听,可惜,前世她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没了心思继续待着,她不耐烦道:

“应娄的事本公主自会去查,用不着你操心。只是……前一日还在他人门下尽忠,想着动手害我,今日便说要为我做事,两面三刀,背弃旧主……宋栖,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宋栖眼眸蓦地一缩,那句背弃旧主让他回想起前世的事,难堪的往事翻涌着浮现心头,他狼狈地闭上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承认!

尽管宋栖要在心里恨死那个还未重生时的自己,可也知道此时决不能承认他在水闸上动了手脚——他回忆从前记忆,大概能猜出黎观月没有在始一重生时就杀了背叛过她的自己,盖因她不愿拿未发生的事情来迁怒“此世”的人。

所以他决不能暴露自己也已经重活一世的事实,更不能给黎观月“问罪”的机会——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很难不说,她会索性直接将这一世要害她的自己给杀了!

他眉眼间闪了一下,转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殿下,高郡守呈上的那些东西,虽不能证明臣无罪,但至少可以说明臣没有过害您的心思……”

他打定主意一口咬死,没想到话说一半,就被黎观月出声毫不留情地打断:

“宋栖,本公主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

黎观月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青年,面无表情将手中高郡守呈上来的那叠纸向他扔去,纷飞的纸张甩在宋栖脸上,打得他脸一偏。

“你不是大意,不是不想害我,只是没找到机会而已,如若让你成长起来,你会变成最利的一把刀。”她平静地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宋栖闻言抬头,眼眸颤动,他紧紧盯着黎观月的面容,想从中找出些动容的痕迹。

可站着的人面若桃李,眼睛微微弯起,话语却冰冷:“但我并不想要你这把刀,所以——不为我所用的,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突然不想现在就杀宋栖了,这人做事干净,她确实从那些东西里看不出来他的嫌疑,但看他这么努力,让黎观月想出了其它有趣的主意。

她用手中的那柄剑轻轻拍了拍宋栖的脸,是十足的羞辱姿态:“本公主不会罢你的官,堂堂探花郎,大好的贤才,犯了‘小错’就罢免——本公主不会教人落下口舌。只是宋大人,你的仕途这一生就到这儿了。”

“去北疆做个九品小官吧,今生不要再想着高升,也无需再回京畿。你只配挖空心思,却也只能烂在泥里,永远,永远与你想要的青云之上相隔万里,喔,不对,是近在咫尺,但是水中捞月。”

黎观月笑笑,不顾宋栖闻言的一瞬间眼中爆发出的难以置信和慌乱,她站直身子,抬步就要走,被慌了神的宋栖一把拽住了裙角——

“观……殿下,您不能这样!”

宋栖此时才是真正乱了方寸,他想过黎观月会将他下狱,想过黎观月会恨到给他一剑,再惨烈的后果他都考虑过,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有办法做出改变,改变这一世两人的命运和结局——可他却从来没想过,黎观月竟然是要将他贬离京畿,彻底断绝他所有的路!

他死死抓住黎观月的裙角,因用力而手指泛白,黎观月停下来,转头看向自己的衣裙,皱着眉厌恶道:“手放开!”

宋栖断指处的伤口还在向外涌着血,在她的裙角染出一小团血红来。

宋栖一僵,慌乱地想要去擦,没想到弄得更加脏乱,怔怔地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黎观月离开,手紧紧扣在地上抓着衣角,心无限向下沉沉坠着。

就在黎观月拉开门要走出去那一刻,沉默着的宋栖突然开口叫住了她:“殿下——”他抿着唇死死盯着她,语气中带着一点破釜沉舟的惶然:“您本来想要如何处决我……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要……”

他的最后一句黎观月听得并不清楚,只是听清了前一句,她不在意地冷笑道:“前朝八种罪名、十大酷刑,总有合适你的。”

话毕,她便毫不留恋地径直走了。

黎观月已经离开,屋内昏黄的烛火又燃了一会儿,宋栖才慢慢走了出来,手上血迹已然干涸,可断指处翻卷在外的皮肉仍狰狞,他脸色平静,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草草地胡乱裹了一下。

他脑海中很乱,黎观月刚才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他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但她明显是要远远调开他——她以为这样就断绝了自己对权势的野心,可实际上,这一世宋栖最想要的不是权势,而是她。

若真的往后不能再回京畿、不能再见她,那他重生回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又有什么意义?他是要回来挽回一切的,才不是那些话本子里的懦夫们,说什么“远远看着她安好”便好……

越想越急躁,宋栖阴沉着脸漫无目的走着,刚出郡守府邸,突然,从斜里走来一个人,两人互相都没有留意到对方,径直撞在了一起。

宋栖手指处伤口被狠狠一撞,痛楚瞬间传开,他猛地抬头向来人看去,却在那人的脸露出来时怔住了,脸色瞬间一白。

季延?!

他怎么在这儿?!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记得这个人,前世观月死于山洪带来的泥流中,等他得知她的死讯,仓皇带着人前去时,正好碰到此人抱着观月的尸首——

季延徒手挖开了那些一层层的污泥,把那具已经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甚至不给宋栖看最后一眼,凭借着极好的身手硬生生从几十个护卫的刀剑下带走了黎观月!

宋栖记得当时自己已经在癫狂和绝望的边缘,红着眼睛嘶吼着要季延放下黎观月,那人却只当听不见,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充满恶意的话:“是你们害死了观月,你们这些畜生没有资格留下她。”

这句话从此成了宋栖往后到死的梦魇。

季延带走了黎观月的尸首,后来大越多次向乌秦交涉都无果,作为乌秦手握兵权、又得帝王器重的少年将军,谁也不敢强行向季延要人,哪怕那是另一朝的公主。

黎重岩月月派使臣去前去乌秦,甚至几次三番不顾帝王尊严,低声下气去求季延让自己可以去祭拜姐姐,都被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回来。

一直到宋栖自戕,那时距离黎观月身死已经十一年,季延都没有松口,只在大越几近亡国的那一战中如神兵天降,打退了匈蓝的进攻,为大越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那是黎观月死后第二年,大越在南瑜里应外合、勾结匈蓝之下丢了北疆的玉门十八城,割地赔款,屈辱求和,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奔,匈蓝兵卒所过之处横尸遍野,尸骨引来的蝇虫如黑云笼罩,骇人至极!

因着黎观月这一重缘由,乌秦已与大越多年不曾往来,季延出兵这一举动不异于平地惊雷,而他只在打退匈蓝的攻城之战时留下一句“这也是她的江山”后,便毫不留情地撤走。

宋栖看着这一世的季延,这人此时的眉眼还很青涩,没有半分前世那沉默寡言的模样,他的心慢慢扭曲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难受翻腾着——

怎么会……这人怎么会这么早就来到了大越?

他……现在有没有遇到黎观月?

作者有话说:

放心哈,绝对不可能只是把宋栖远远调开这么轻松的火葬场,只是剧情里的一步而已!!!

第32章

当在山洞中和黎观月一同被高郡守一行人找到后,季延就被客客气气“请”到了郡守府,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所以没有一丝抗拒,乖乖地按着黎观月的吩咐来。

只是郡守府内确实无聊,他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便绕着这府邸闲逛起来,就这么溜达着,却突然感到有一道奇怪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回头看去,是一个容貌堪称昳丽的男子,乌发雪肤,脸上还沾着血迹,站在阴影处死死盯着他,乍一看之下,比厉鬼还骇人。

季延猛地打了个寒碜,左右看了看,确定这人就是在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嫉恨?

宋栖慢慢走上前来,控制不住自己打量季延,忍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也不看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扑面而来的厌恶和抵触毫不掩饰,让季延直接黑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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