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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茂想了想,小声道:“这样,等天黑……”

当天夜里,等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乔装的一行人抵达了北镇抚司。郭茂特意打听到,今夜几个千户都不在,他们混一混也许还能进去。何况京卫的令牌是货真价实的。

他带着萧祐三人到了大牢门前,那两个看门的人似乎跟他很熟,齐声叫道:“茂哥。”

郭茂点头,侧身介绍身后的人:“宫中的近卫,奉上头的命令进去盘问几句话,你们让开吧。”

萧祐长得人高马大,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看气势也很像是天子近身的护卫。他出示金令,那两人验过之后,就放行了。郭茂留在外面,跟他们聊天,顺便望风。

大牢总共有三道门,每一道都有几人把守。若澄的心砰砰直跳,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从来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情,要是被皇帝知道了,说不定是要杀头的。可她现在顾不得那么多,就怕迟则生变,一定要尽快见到沈如锦。

最后一道大门打开,看门人将三人带到一座牢房前面,这似乎是座独立的牢房,不像进来时的那几间一样堆满了人。萧祐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们要问几个隐秘的问题,还望兄台在外面等候,我们问完就出来。”

“行,你们快点啊!”那人也没察觉有异,倒是看了身量比较娇小的若澄一眼。若澄特意穿了好几重衣服遮挡身形,眼下热得里衣湿透,被那人一盯,双腿就有些发软。好在沈安序移步到他身侧,对她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纸笔拿出来,一会儿大人的问话要记录下来的。上头怎么给派了个这么不机灵的人。”

若澄连忙去掏纸笔,那人才打消疑虑走了。

若澄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当真是吓死她了。

牢里面关着两个穿着白色囚服的人,头发凌乱,但依稀能辨认出是平国公夫人和沈如锦。纵然落于如此狼狈的境地,她们也是从容不迫的,颇有将门的风范。平国公夫人以为是锦衣卫的人又来问话,自然没有好口气:“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问几次都一样。”

若澄走到木栅栏前,小声叫道:“夫人,姐姐,是我。”

沈如锦原本抱着膝盖坐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一下子站起来,扑倒木栅栏边,抓着若澄的手,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澄儿,二哥,我知道你们会来……”

沈安序连忙说道:“小锦,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给若澄递的字条是什么意思?”

沈如锦连忙擦干眼泪,尽量平稳地说道:“我曾经在出事以前,偷偷去过公公的书房,也发现了那个暗格。可是当时暗格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公公珍藏的一些印章。但锦衣卫忽然在里面搜出了私通瓦剌的信件,这不是栽赃是什么?一定是平国公府出了内鬼,和那幕/后之人,一起诬陷我们!”

平国公夫人听到沈如锦说曾偷偷潜入过平国公的书房,正想呵斥她大胆,可环顾四壁,面色越发凝重,一言不发。

“我就知道是如此!有人想借此机会除掉平国公,所以栽赃陷害。可是小锦,光有你这片面之言,不足以证国公的清白。”沈安序如实说道。

沈如锦想了想说道:“一定是平国公府里面的人做的。公公的书房,只有几个人能进去,”她迅速地念了几个名字,“他们现在应该都关在牢里,还来不及逃走。把他们都盘问一遍,一定会有线索!只要找到偷偷放置那些罪证的人,就能顺藤摸瓜……”

沈安序又跟她确认了一遍姓名,萧祐走过来说道:“我们该走了。”

若澄从来没有见过堂姐这般蓬头垢面的样子,记忆里她一直是整洁高贵的,不由得涌出几分辛酸:“姐姐,你好好保重,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来的。”

沈如锦紧紧地抓着若澄的手,声音颤抖:“澄儿,我求你,你把鸿儿救出去可以吗?他还小,这牢里的空气太差了,他的身子吃不消的。”

“什么,鸿儿也被他们抓到这儿来了?”沈安序的口气有些急迫。

沈如锦又忍不住落泪,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似乎是情绪激动,身子有些不适。平国公夫人见了,也起身过来扶住她。患难中,平时的嫌隙倒是不见了,唯有彼此扶持,才能支撑下去。

“姐姐,你有身子,千万别哭!”若澄想给她擦眼泪,她却越发抓紧若澄的手:“求你……一定要答应我。救出鸿儿。”

“好,我答应。”若澄坚定地应道。她尚且来不及细想凭她一己之力,能有什么办法将鸿儿从北镇抚司的大牢带出去。可是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做到。

萧祐又催:“快走,再晚那些千户就要回来了。”

若澄松开沈如锦的手,被沈安序拉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们出了北镇抚司,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郭茂的后背都汗湿了,刚才他们前脚刚出来,几个千户就返回了北镇抚司,似要开始问审平国公府上下。刚才他们所去的地方仅仅是关押人犯的,还不是大名鼎鼎的诏狱。在诏狱之中,没几个活人能扛得住。

“你们别担心,北镇抚司办案,一般都是从一些最不起眼的杂役开始审。身份高贵的都会放在最后,所以暂时轮不到平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我会盯着,有任何进展都会通知老萧。”郭茂说道。

萧祐和沈安序齐声说了句“有劳”,就带着若澄离开了北镇抚司。

到了外面的街上,萧祐脱下外裳,扶着若澄和沈安序上了马车,赶紧驾马离开。若澄和沈安序坐在马车上,谁都没有说话。车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若澄的手仿佛还沾着沈如锦的泪水。在她心里,堂姐一直是很强大的,似乎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击倒。但在天威之下,纵然是堂姐也无反击之力。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生死都在那个人的一念之间。

沈安序道:“你也别多想了,该做的事你都做了。至于鸿儿,只怕没有皇上的口谕,谁都没办法把他从北镇抚司带出来。”

“那我就去求皇上。”若澄忽然开口道,牙齿都在打颤,“我去告诉皇上,平国公一家是冤枉的。二哥,诏狱那种地方,没有人能扛得住的。万一那些被审问的下人为了不受皮肉之苦,胡乱攀咬,无中生有,再加上幕/后那人的策划,平国公叛国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那也等明日天亮再去……”

若澄摇头:“来不及了!你没听郭百户说,今日连夜就要审理吗?我有皇上赐的进宫令牌,我们这就进宫见皇上。”她其实能隐约感觉到朱正熙对她的特别,那道令牌可以随意出入宫廷,不是一般的命妇可以拥有的。可是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她要救沈如锦和鸿儿,要阻止这件事继续发展下去。

她知道也许聪明的人会有别的办法解决,可她并不聪明,也没有时间可以再想了。

萧祐知道若澄的决定之后,本来是要劝的。但刚才他也听到郭茂所说的话,隐隐有几分担心。他自己也在北镇抚司呆过,知道诏狱是个什么地方,只会让人生不如死。他已经派人连夜去往京郊大营给王爷送信,但愿王爷能尽快赶回来。

夜晚宫门前没有白日的喧嚣,只有兵卫来回巡逻。素云拿了皇上赐的令牌,走到兵卫统领面前,恭敬地交给他。

那统领自然得过上头的吩咐,知道这令牌意味着什么,着人到内宫去禀报了。他不禁暗道,这晋王妃最近怎么总挑这个时辰进宫?

若澄坐在马车上等待,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她其实还未完全想好怎么跟朱正熙说,朱正熙也未必会相信她所言,甚至有可能不会见她。可什么都不做,就干巴巴地坐在府里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难熬了。只要想到锦衣卫的诏狱,就有一股寒意从她脚底涌上来。

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确实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这搁在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有胆子单独跑到皇帝面前去求情。

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太监跑出来,恭敬地带若澄进宫。

萧祐不放心地叮嘱道:“属下就在这里等王妃回来。”

若澄冲他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大步往前走去。

朱正熙这个时辰还在乾清宫批阅奏折。近来政务太过繁重,就算内阁帮忙分担了一些,但朱正熙还是要一一确认完毕。晚上刘忠问他要去哪宫安置,他想了想,提不起任何兴趣,决定独自歇在乾清宫。

刘忠劝了几句。皇上年纪也已经不小,为了江山稳固,子嗣是十分重要的。可皇上的后宫本就没几个人,最近皇后与皇上冷战,原来东宫的那几个良媛良娣不是胆子太小,就是犯了错被禁足。剩下一个如妃,也未得到皇上多少宠爱。

刘忠愁啊,觉得自己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皇上莫非是心里有人了?

所以当他向皇上禀报晋王妃求见的时候,特意留心观察,发现皇上的神情的确有点不一样。他心道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虽说那晋王妃生得玉人模样,性子又温顺乖巧,的确招人喜欢。可那是晋王的心头肉啊,皇上万一动了歪念,势必酿成大祸。

朱正熙隐约猜到若澄是为了平国公的事情而来。平国公世子的夫人沈氏好像是她的堂姐。他当初不避讳地让沈安序调查平国公府的事情,是因为心里对徐邝还有几分信任。没想到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完全让他大失所望。

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多少将士为了边境的安宁而献出生命。所以历任皇帝对于通敌卖国的罪臣绝不姑息。这也是朱正熙盛怒的原因。今天沈安序在外跪了半日,他都没有见。

可他不忍心将若澄拒之门外,贪恋这一点点跟她独处的机会。若不是沈氏出事,恐怕那道令牌她都不会主动用的。

他正想着,门外的太监说道:“晋王妃到。”

第126章

若澄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但还是坚定地迈了过去。

大殿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气,有点像朱翊深冕服上的味道, 大概是龙涎香一类。若澄径自走到须弥座前, 跪了下来:“臣妇冒昧求见皇上, 还请皇上恕罪。”

朱正熙看到她穿了大衫霞帔, 年纪还小, 尚撑不起那份气势。但她的脸蛋,真是无可挑剔地好看。这种美犹如池上盛开的芙蕖,白净而剔透, 不是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他不禁想, 若在她还是个胖丫头的时候, 他能预见到她今日的美貌,或许她就不会是九叔的妻子。

“平身吧。”朱正熙平和地说道,目光移到奏折上。他怕自己再盯着她看, 会失去作为一国之君的理智和判断。

他当了皇帝这几个月, 威势日盛,早已与当初的太子判若两人了。

若澄明白, 要论起心眼, 她根本就比不上皇家的人,索性据实以告:“臣妇不敢起来,臣妇有罪。在进宫以前, 臣妇偷偷去见了关在北镇抚司中的堂姐。”

朱正熙的手一顿, 目光沉了几分:“锦衣卫重地, 你是如何进去的?”

若澄低着头说道:“这个臣妇不能说。但只是探监,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臣妇觉得平国公府的事情有太多的疑点,皇上能否延缓将他们问罪?”

“平国公通敌叛国,证据已然确凿,没什么好说的。”朱正熙翻开奏折,“朕乃一国之君,知道该怎么做。”

朱正熙肃然的时候,神态有几分像朱翊深。若澄以前看到朱翊深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极不好接近。所以她反倒没刚进来时那么怕了,反而仰头说道:“皇上以前曾经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今日我不以晋王妃的身份,也不以命妇的身份来见皇上。皇上可否就当听一个朋友说话?”

朱正熙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若澄见他没有拒绝,继续说道:“我知道自太/祖皇帝以来,为了除掉北境的隐患,历代皇帝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对于通敌叛国之罪,绝对无法容忍。可就像王爷所说,平国公曾为稳定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福广的倭患,贵州的动乱,还有奴儿干都司,鞑靼,亦力把里都有他征战的足迹。他为什么要跟瓦剌勾结?仅仅是因为他已经位极人臣,皇上在登基以后没有再行封赏吗?这个理由,跟他半生功勋,跟平国公府上下近百口人命比起来,当真能站得住脚?皇上不妨想一想,到底是谁一定要置一国大将于死地?”

朱正熙没想到若澄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收起刚才漫不经心的样子:“平国公的为人,朕比谁都清楚。也许瓦剌许了他比位极人臣更高的好处,他难道能不为所动?”

“皇上的确比我更了解平国公。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不想听听我的堂姐说了什么?听完之后您再做判断也不迟。杀一个人,甚至杀几百个人对您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若有朝一日,您知道自己冤枉了自己的亲舅父,不会后悔吗?”

若澄说话的口气一直很柔和诚恳,像是涓涓流水,听着十分舒服。

朱翊深叹了声:“你起来,坐下说吧。”

若澄也不推辞,从地上起来,直接坐在旁边的花梨木椅子上。她的手在袖子底下紧紧地攥着,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汗水从额头滴落下来。朱正熙缓缓问道:“你见到沈氏,她都说了什么?”

“堂姐说她在出事以前,曾经偷偷潜入过平国公的书房,那时暗格里还只有几枚印章。等到锦衣卫搜查的时候,忽然就多出了信件。这不是栽赃是什么?皇上当然也可以觉得这是堂姐的推托之言,但她说平国公的书房只有几个人能进去打扫,盘问他们也许会有线索。为了查明真相,何妨一试呢?”

朱正熙想想有理,叫来刘忠,附耳吩咐了几句,刘忠就小跑出去了。

但若澄知道,恐怕审问那些人要花费不少时间,她现在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让皇帝放了平国公府的众人。

“皇上能否将平国公亲手所书的奏折拿来给我看看?”她大着胆子问道。

“你要做什么?”

若澄吸了一口气:“皇上应该记得,之前京城的琉璃厂一带,曾经有个叫清溪的人,以临摹唐宋名家的书法而闻名。我就是清溪。我小时候有幸得到苏首辅的教导,加上这些年的学习,能辨认出一个人的走笔习惯。也许会有所发现。”

这回,朱正熙惊得一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若澄。清溪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但还有很多人在打听她的下落,包括朱正熙自己。他见过清溪的作品,自然不怀疑她的能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若澄就是清溪。

他心中震动不已,实在看不出眼前的女孩子,竟能写出那样一手字来。可他知道若澄没必要撒谎,她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证明平国公的清白,可见她心中坚信平国公是无辜的。

朱正熙不禁有些动摇,连外人都这么相信舅父,他为何就认定舅父有罪?也许是偏见,也许是登基之后两人积怨已深。他固然想给平国公府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皇权不可侵犯。可若是真的冤枉了舅父,他将来或许会后悔。

想到这里,朱正熙叫来几个太监,让他们分头去找奏折了。

等太监们把奏折找出来,朱正熙又把上次从那个细作身上搜出来的信摆在桌面上:“你看吧。”

若澄翻开奏折,对比两者,全神贯注地看起来。汉字的书写跟蒙语有很大的区别,如果同是汉字,要找到破绽就容易很多。那幕.后之人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故意写的蒙语,不得不说很聪明。

太监们不敢发出声音,陆续退出去。朱正熙一边喝茶,一边看向若澄,心中琢磨,难怪上次密报的事情,她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原以为是巧合,没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清溪公子。他忽然生了强烈的掠夺之心,他是皇帝,为何这个女人就不能是他的?

可这个念头刚刚一冒,就被他掐灭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如果他抢了九叔的女人,满朝文武必不会坐视,口诛笔伐自然不会少,甚至会给各地的藩王和乱民以借口,说他无德,说他色令智昏,败坏伦常。那么到时候不需要外敌,光是这些国内的麻烦,便足够让他坐不稳皇位。

就算这些风浪都能熬过去,九叔也不会放过他。九叔如今在军中的威望,不比温嘉和徐邝两人低。龙虎相争,只会两败俱伤。

比起一份喜欢,比起一个女人,江山和责任显然更加重要,朱正熙还没昏聩到那种地步。

他苦笑着饮了口茶,也不知她还要给他多少惊喜。

……

清冷夜空,只有一轮皎洁的月盘高挂。京郊大营之中,火把星星点点,完成了白日的操练,士兵们都各自回自己的营房休息。朱翊深回到自己帐中,脱下铠甲,挂了起来。

他坐在椅子上,仰头靠着椅背,心中还在记挂京中之事。

若徐邝跟他正面交锋,他不介意斗个你死我活,就像上辈子跟叶明修一样。可现在徐邝现远在奴儿干都司,却有人千方百计地要置他于死地,不知是何目的。

朱翊深忽然想起了当年的三王之乱,也是有人非要置三王于死地,酿成了一桩能够震动国史的奇冤。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真相,因为父皇说,知道两个堂弟是清白的,却无法更改他们的命运。最后汾阳王和归义王只能用死,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当时朱翊深还无法体会父皇的用心,直到他自己做了皇帝,才明白很多时候,只能权衡利弊,来选择最小的牺牲。

他并非要救徐邝,只是不想让操纵这一切的人得逞。

“王爷!”军中的教头在外面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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