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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江府二公子为人虽和善,然而有些过分地自来熟了,有些时候刨根问底并非是一件好事情。安白想到郎君的病因,低着头默然不语。

“年幼时身子受凉后不得照顾,自此落下了病根。”江愁予眉目寥寥,执手落下一子,“劳兄长挂心了。”

“怎么会……”

江羡之顿住,蓦地想到了大晋三百零七年间的一桩旧事。

那段时间正是国公爷和夏姨娘闹得最僵的时候,各院的姨娘似乎都怕惹祸上身,就跟鹌鹑似的缩在屋子里整整一月。他那时候也被他娘严令禁止地拘束在屋,但他还是个小孩子,难免要偷偷溜出去,一次上树掏鸟蛋,便在不远处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心里一直都很崇拜的文雅的父亲,提着五岁左右幼孩的脖颈,在寒冬腊月里将他扔进了一口冰缸中。那个幼孩脸色被冻得青紫,一次次地想要从里面爬出,国公爷却按住了那个孩子的头,死死地将他按了下去……

江羡之目睹了全程,回去后大病了一场。醒后听到下人谈及国公爷这三个字又会怕的发抖,他娘为了安抚他,一把火将关于国公爷的书画全烧了,再不会逼着他学四书五经,只盼着他身子康健。

江羡之一直以为那个惨遭折磨的孩子是院里哪个下人的孩子,不小心冲撞了国公爷才会这般。然而江羡之一想到自己年幼时问起那个孩子的身份,仆从们三缄其口的模样。又想到四郎受国公爷厌弃,且他五岁时离了家……

江羡之不由得额潮,恼自己话多。

然而对面的江愁予似乎尚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年轻公子俯首,双指之间的一粒白子衬得他肤白甚雪。他仰叹道:“兄长棋艺精妙,愁予甘拜下风。”

江羡之也低头看去。他是个不擅长下棋的人,心里面却很清楚,若非是四郎有谦让了十几步,他哪能够轻轻松松地赢得棋局。

二人交谈的间隙中,安白手边茶炉应声腾开,滚滚白沫似腾波鼓浪。安白娴熟地泡开茶水,茶香四溢,不由得让人神清气爽。

安白利落地沏茶,端至郎君的桌前。

江愁予低呷一口茶,笑道:“时隔两月才吃到了你煮的茶,不想手艺却是精益了。”

安白顿时背后汗毛竖起。明明郎君对他的煮茶手法挑剔得很,从前住在苏州时,他从未在郎君嘴里听到过这样的好话。

正当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时,江愁予冷不丁开了口。他声音如玉温凉,莫名得教人耳朵发痒。

“三兄长可要尝尝安白的手艺?”

安白霎时间明了了,做错事的人原来是江羡之。大抵是江羡之自作主张地吃了郎君辛苦剥的蟹,或许也是他不经意地提到了郎君的过往,依照郎君疑神疑鬼的性子,不知道在腹里藏了多少记恨和猜疑。

江羡之的手边本备着解腻的大麦茶,闻言颇是感兴趣地倾了倾身子,好奇问道:“即便隔着桌子也能闻到一阵苦味,四郎爱喝浓茶?”

江愁予颔首。

“那便给我来上一盅罢。”

安白默默地低头沏茶,忽然觉得陈先生教郎君医术不是一件好事。他在郎君身边办事,耳濡目染之下对医术略懂些皮毛,知道人吃了蟹后又饮茶,必然要惹上病患。

苏州早些年就有一起案子,有人用了蟹后再饮茶,竟然上吐下泻。等大夫赶过去后,人已没了鼻息。

安白倒了小半盅过去。

不料江羡之将它一饮而尽,嘴里喊着“痛快痛快”,想着让安白再续一杯。

安白其实很想劝一劝江羡之,告诉他不作死就不会死。但是他眼睛不眨一下地往里倒上满满一杯。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一点犹豫,按郎君的性子,不知要怎么疑心他不忠。

——

夕阳坠入地平线,两辆奢靡的马车还在嗒嗒地行走。本来是准备打道回府的,可江府三公子又起了性,要带着弟弟妹妹到古玩铺子里逛一逛。

后一辆马车里的郎君闭目小憩,眉目之中似有倦色。安白眼观鼻鼻观心地呆坐着,他知道郎君已十分不耐,不想凑过去惹他不快。

马车蓦地停了下来。

大抵是前面出了事,车夫将马车驱到了一边。很快有仆从小跑着赶了过来,说是三郎君忽而腹痛不止,吐了一地的秽物。

江愁予当即下了马车,过去查看情况。

呕物的酸臭味,即便是车内熏了香也无法掩盖。江羡之双颊通红地半歪在软枕上,双目混沌地半睁,气息吐纳已近乎紊乱。

一片混乱中,崔密有条不紊地命令仆从各司其职。等江愁予走到他面前了,过去行了个礼,道:“郎君得快些赶去救医,可否请四郎君让出马车?我已嘱了仆役,过会儿会有人来接四郎的。”

江愁予道了声好,眼睛看向江晚宁。

江晚宁半跪在江羡之的旁边,不顾酸腐的呕物,仔细地擦拭着他脏污的下巴、衣领。她似乎看到了江愁予的视线,抬起了红通通的眼睛。

“要不四哥哥先去那家古玩店罢。我听崔密说三哥哥只是普通的腹痛,去找大夫开一方药便好了。等看过了郎中,我们就来和四哥哥汇合。”

江愁予看着她,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那只夜莺一样,她也一样。

第8章

高高悬挂的朗月下,不紧不慢地驾来国公府的香樟马车。车夫摘下了脑门上的毡帽,露出一张满腹牢骚的脸。他一路悠悠地走进了茶铺,向店家讨水喝。

店家问他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府里新来了个病怏怏的主子。大概是个讨人嫌的,巴着我家三郎出来玩儿。不过三郎君和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遣我出来接。”车夫林三摇头晃脑地,“若非是这个晦气东西,我这时候早就吃酒去了,哪能在你这儿喝茶。”

林三天生就是个泼皮无赖,嘴里说着别的东西也能莫名其妙地踩一脚店家的茶。店家被他说的恼火,扭过身不打算理他了,谁知道他竟唉唉地叫唤起来。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呀,你说是不是!”林三朝着茶铺的角落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大叫道,“既不受宠又何必端着清高样子,落在旁人眼里还惹出一番笑话!”

店家摸着林三的视线过去,不免一怔。

那位公子从夕阳落山时就坐在那儿了。年轻矜贵的公子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店家每一回给客人送茶时,都能瞧见过路的小娘子遮着帕子,扭扭捏捏地瞧他。

店家问道:“他就是国公府的四公子?”

“你当他是什么贵人儿。不过是块不受人待见的土坷垃。”林三重重搁下了手边的茶盏,走到那一桌前,怪声道,“四公子,咱们走罢。”

下午过来的小厮和他说了四公子的模样和装束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林三本就以为他不受人待见,如今见他孤零零坐在桌前,愈发笃定了心里头的猜想。

“现在都这么晚了,四郎君不会还想着往古玩铺子里去吧?”林三的喉咙里发出了长长的嗤声。

大晋的夜市其实格外繁华。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充斥着卖家吆喝菱藕、水栗的声音,千家灯火幢幢摇曳,将天幕烧着红色。

“三郎带你去的可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那些个玩器上的泥点子,也有富贵公子大把大把地掷钱。”林三抱臂环胸,上下打量一眼他的衣着,“人总是要认清自己的,四郎你说是吧?”

林三撑着桌,两条胳膊被街巷的灯光拉得纤长。他微微一动,两条影子顺势落在了郎君的唇边,像野兽两颗粗硕的獠牙。

林三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得心中腾起一股慌张。然而郎君的神情这样柔软,又是这样子病态的一副躯干,不应当让人觉得怕的。

林三想着屋子里的酒,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挺挺脊背,努力使自己在这个坐着的郎君面前显得高大些:“四郎做事情前,总是要掂掂自己的份量罢?”

郎君自怜般地轻轻一叹。起身进了马车。

林三撇撇嘴跟上,忽而看见他身后的小厮回头看了眼自己,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对他的悲悯和同情。

他一愣,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

林三驱马进了小巷子。他对自己屋里的那坛酒想得心切,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溜进了他的屋子偷喝,便想着抄条进路快些把人送回去。

巷子崎岖不平,笨重的车轱辘碾过东一块西一块的碎石,会将马车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跌落。林三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听到车厢里没有一丝抱怨后,唇边不禁牵起一丝得意的笑。

到底是个胆小怕事的。

巷子驶入深处,周围的人流渐渐散开。黢黑小巷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甚至惹得驱走的马儿嘶嘶惊叫。林三这时候就很想找人说说话。他力不从心地牵着缰绳,拧过头道:“这样黑……”

车厢寂静着,如一口巨大的棺椁。林三惶惶地注视着车厢上匍匐的一团黑影,在双目触碰到一口银色大刀时,猝然睁大!

“砰”得一声,林三的身子闷闷地被人甩到地上。隐匿的角落里慢慢地走出几个黑影,伸脚碾住他的咽喉,咔嚓一声拉开了他的下巴。

为首的黑衣人走到了车边,隔着帘子低声询问:“此人以下犯上。郎君打算怎么处置?”

月色透过云层的罅隙,将这条不见人影的深巷照的雪亮。年轻郎君挑开帘子,默不作声地欣赏着林三在一群黑衣人的手中不断地呜呜哀嚎。

良久他开了口:“让他过来。”

林三双腿灌铅似的沉重,还是其中的一个黑衣人亲手将他提到了江愁予的面前。林三这才恍若初梦地抓住了江愁予的靴,下巴因为脱臼而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地磕头求饶。

江愁予颇为不忍地蹙眉。他是个心地柔软的郎君,熟识他的人都赞得他一声人如玉、世无双。然而林三的那句话,那句“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如脓疮,到底还是将他染得溃烂。

——

江晚宁一连五日都偷偷地往瑕玉轩跑。

她那日送三哥哥去看了大夫,正如崔密所说,三哥哥平日里嗜好纵酒便练就了一副铜肠铁胃,一方药下去他又变得活蹦乱跳了。等二人到了古玩铺子,方从掌柜那里得知傍晚没有郎君去过他那里。

三哥哥这才着令崔密四方打听,得知了车夫在茶铺羞辱四哥哥的一番话,且他为了早些回家去还把四哥哥抛在了半道。三哥哥有心将马车惩治一番,却得知他在巷里遭了劫匪,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凉透了。

“安白你和我实话实说,四哥哥是不是生我气才不愿意见我?”江晚宁垂头丧气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那时候三哥哥他……”

江晚宁仔细想想,觉得自己抛下四哥哥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四哥哥在国公府就她一个亲近的人,且他对京城这般陌生,她把他一个人丢下的时候他该多难过呀……

倘若如果她能重来一次便好了。她还是会选择同三哥哥一起去看大夫,但她会也会竭尽全力地安抚好四哥哥,让他觉得不觉得那么孤单。

安白看着江晚宁耸动的脑袋,明白她自责地掉眼泪了,安抚道:“姑娘想多了,郎君哪里是因为生气不理你。他虽然为此事心绪不佳,然而在奴才面前却没说过您一句不好的话。”

江晚宁着急地:“那他……”

“郎君那日走回国公府,肺里受了寒气便着凉了。”安白也是忧心忡忡的,把手里的药渣子给江晚宁看了眼,“奴才每回劝郎君喝药都催三阻四的,眼看着病况一日日地加重了……郎君也是不想把病气过给您,才不愿意见您……”

江晚宁这几日都是趁着午休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的。她仰头看了看日头,觉得冬温差不多这时候要来她房里看她了,便道:“你好好照顾四哥哥,我等明儿再来看他。”

她跑了两步又回头:“记得催他吃药啊!”

安白看着她匆忙的步伐,无奈地摇摇头。

轩子的主院狭小不说,还散发着梅子黄时的潮味。郎君喜洁,干脆把主卧搬到了书房,每日伴着涛涛竹浪入睡,不为是一种乐趣。

安白在外边儿煎好了降烧的药,推开了静悄悄的书房。见自家郎君穿着燕居的外袍卧在榻上,左臂微曲,头枕在臂弯里睡得昏沉。

安白过去推了推:“郎君,吃药了。”

实在不是他想搅郎君的清梦,只是他前不久为郎君煎的药被郎君倒了,他无可奈何下再去煎了一帖。大夫也强调了数遍,若是再这样闹下去,这风热别想好了。

安白看着他接过,眼睁睁看他又倒了。

江愁予的手指一下下地揉着眉心,双目之中似存着江南的迷蒙烟雨。他看着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地消失在盆栽的土壤中。

安白试探地:“方才姑娘又来了。”

安白在自家郎君前,既想提及这个人又不想提及这个人。他潜意识觉得郎君待姑娘是有些不同的,然而他昨个儿帮姑娘说了句好话,郎君便会时不时地冲他阴恻恻笑一声,总让安白怀疑自己下一刻会人头不保。

昨日的事儿是这样的。

江晚宁从江三郎那儿取了两株千山雪莲过来,叮嘱安白把它放在药里一同煎了。她还怕江愁予赌气不吃,还让安白不要声张。

哪只安白是个把不住嘴的,一激动还同郎君争执了起来。他多嘴问了一句:“姑娘待郎君这般好,郎君干嘛不愿意见她?三郎君病了她不放心跟过去也是应该的,郎君干嘛这般斤斤计较?”

现在想起来,安白都想一耳光抽死自己。

如果是从前安白敢这么和江愁予说话,他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偏偏昨儿个江愁予烧得神志不清了,一时没有发作,还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不要别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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