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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抿唇而笑,脸蛋仍然圆润,眼神也依旧真挚,却少了从前的冲动活泼,而多了几分沉静和主见。
于是,李燕燕只得挑明:“……宗玮有再多政绩,始终出身差了一步,只能依附我上位,在众人眼里,这个瑕疵他永远摆脱不掉,只能绑在我这条船上,和我同进退。小春却不完全是。要我说,小春嫁人……还不如寻个家世清白的士子,贫寒不要紧,官阶低也不要紧,真要有天……也好有条退路。”
小春听懂了,却眨眨眼,坚定道:“殿下,小春不需要退路。也希望殿下明白,小春不需要退路。”
李燕燕皱眉:“我疑谁也不会疑你,若为了这个嫁他——”
“也不全是,”小春笑道,“宗玮这人呢,野心太过,虽然年纪一把了,心却不老实,需要时不时敲打一下。您也想多只眼睛看着他吧?”
李燕燕愕然:“……我可没想搭上你。”
小春这才低头,有些赧然地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也都是附带的好处……说到底,是臣自己想嫁。实不相瞒,想攀附于臣的人不少,长安城里的媒人臣快见了个遍,就连出去办事也总有人‘偶遇’我……”
小春笑笑,自嘲道:“年轻的时候不起眼,如今却成香饽饽了。”
李燕燕不知该说什么。
小春却正色道:“到了这个年纪,与其再浪费时间分辨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倒不如和熟悉的人凑合一下算了。宗大人对臣还不错,嫁他也不用操心生儿育女的事……臣心里有数,多谢殿下关心。”
小春自己想得透彻,李燕燕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有时不免感慨,握在手中的权力越多、地位越高,几乎到了高处不胜寒,却依然是拿人心毫无办法。她从前以为,重生回来的自己不该任意踏入他人命运的河流里,可后来才发现,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无论她想或不想,都左右不了流向,留不住的总是留不住,她永远只能在岸上。
留不下的人中,古英娘是最让她怅惘的一个。
承平堡一役后,李燕燕遵守诺言,带张晟的遗体进洛阳面见英娘。
和久居深宫的李燕燕不同,英娘常年在战场厮杀,风吹日晒,那时她才二十出头,脸上却已有风霜。见到张晟遗体,古英娘面色平静,淡笑着替张晟整理好散落的乱发,才朝李燕燕深深拜下,说多谢。
李燕燕来之前原本想了很多话,想安慰英娘,想劝她想开往前看,想说英娘为社稷百姓立下大功,有周一朝,她都享有长公主的食邑……可真的见到英娘,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也不必说了。
最后,她只是搀起英娘,说:“阿英姐,应该是我和岑骥谢你……”
拉起古英娘指腹粗糙的手,才发现那对深褐色的眼里其实含着泪意,李燕燕喉头一哽:“阿英姐……”
她忙擦了下眼角,止住泪意,问:“阿英姐,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古英娘见她悲戚,反而笑了,像从前一样爽朗道:“我们古家在定州没什么近亲了,从前熟识的亲戚朋友,如今大多在岑骥麾下效力,也不用我再替他们操心。就剩下几个干儿子,有几个不争气的被你们俘虏了……”
古英娘唇角笑意更深,勾起一道深刻的纹:“他们年纪轻轻的,还算有些用处,我呢,会劝他们投奔明主、建功立业……要是实在不争气,那我也只能带走了……”
她抬眼,揣度李燕燕神色,谨慎说道:“……张晟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我想带他的遗体回白石山安葬。白石三寨还有些当年没迁出的老人,我听说后来因躲避战乱又搬进去不少人,我准备以后就住在白石山,等着让干儿子给我养老,不再出来了……要是、要是你允许的话。”
李燕燕又一惊,忙道:“阿英姐说的什么话,你想去哪里不会有任何人阻拦,只是……只是去白石山……”
“阿英姐这般能干,又正值大好年华,何苦现在就决定去白石山避世?还有宁儿和安儿,阿英姐难道放心的下他们吗?”
古英娘却又笑了,淡淡地说:“这次来洛阳前,我还在犹豫,一面想回白石山终了此生,一面又想,是不是该留下照料宁儿安儿,至少等他们长大再做决定。”
“可来了洛阳,看见他们被嫂子照顾的很好,这个牵绊也能放下了。”她苦笑,“我和大哥闹别扭,这些年远离洛阳,孩子们跟我也不亲了……我相信他们留在嫂子身边是最好的,再不济,还有你和小石头呢,我这个当姑姑的也做不了更多,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英姐,我……”
千言万语,都没有必要再提。
李燕燕见古英娘心意已决,只得噙着泪道:“那好,我会替阿英姐求一道旨令,就请你替大周管好那方法外之地了。还有——”
她抽抽鼻子,道:“还有,请阿英姐去老阿爷墓前,替我谢谢他,告诉他,那一年,桃花仙真的来了。”
古英娘眼里一暖,像很多年前那样,笑着答应:“一定带到。”
……
更衣完毕,她坐到妆台前,让怜青梳头,镜中映出容颜清丽端庄,却不知为什么,有些陌生。
李燕燕苦笑,十数年如一日,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有多久没在意过容貌,好好端详自己这张脸了?
和英娘告别,每一个片段都历历在目,好像不过发生在昨日,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李燕燕轻轻摇头,感到有些难以相信。
……那只是个开始,那之后她又送走过很多人,当然,也新结识了更多的人。
而今天,连他也要走了……
李燕燕凝视镜中面孔,制止了怜青想要再添一对宝簪的举动。
“妆饰不必太过,”她笑说,“是送别阿衡哥哥,又不是旁人,他什么样子的我没见过?”
李燕燕摄政十余年,崔道衡在相位上待得更久,如果从当年举神童授校书郎起算,崔道衡年纪不大,却已经在官场上混迹了二十多年,堪称元老功勋。哪怕是玩乐,二十年也会觉得厌倦,更何况崔道衡从来无心权势?当初百废待兴、朝中无人,他只得挑起大任,自从迁回长安,国事渐渐步入正规,崔道衡的归隐之心也愈加强烈,多次上表请辞,都被李燕燕和皇兄给劝了回去。今年崔道衡家中老父病逝,再度请求致仕,百善孝为先,李燕燕也只好准许,特地在午后空出时间与他告别。
“……这些都是可用之人,详情臣已经写在表上,殿下看了便知。”一见面,崔道衡先呈上厚厚一沓奏表。
“我知道。倒是阿衡哥哥,说了再也不理世俗,却还花心思在这些事上。”李燕燕笑。
崔道衡也笑:“这么多年习惯了操心,真说要放下,反而没办法立刻停下来。”
“阿衡哥哥为相,功勋卓著,天下百姓一致称赞,满朝文武联名上书挽留……今后,只怕大周再难出你这样一位贤相了,”李燕燕叹息,“只要有我在,阿衡哥哥何时厌倦了田园山水,朝中总会为你留有一席之地。”
崔道衡抬起头,和她对视,眼中笑意盈盈,声音里却颇有倦意:“世人如何评判,臣早就不在意了……家父临终前却对臣很失望,说臣自幼饱读诗书,放言要专精学问、开宗立派,可惜却被世事牵绊,到后来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和家父书信对答都落于下风。”
“长公主治国有方,众臣工各尽职守……臣留在朝中,能做的已经十分有限。倒是——”
崔道衡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倒是著书立说、广纳门生……兴许还能为长公主铺平前路。”
李燕燕不由动容:“阿衡哥哥,我还不需要……”
“会需要的。”崔道衡十分肯定地说,“有生之年,臣不愿再见风波……于国于民,这都是最好的出路,长公主聪慧,想必不用臣多说。反对会有,诋毁会有,但长公主只能砥砺前行……臣只愿替殿下多承担一些。”
“阿衡哥哥……”李燕燕哽咽。
许多年前,他答应会尽己所能地帮她,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
年过三旬,和她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无情的岁月也没有放过崔道衡,剥去了他往日舒朗俊秀的外表,留下的躯壳虽仍然风姿卓越,却清矍瘦削得令人心碎。
李燕燕深感痛心,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谈政事,论学问,在离别时刻,那些事都显得并不重要。再说,真有必要,还可以书信往来,还可以随时将他召回朝廷。
其他的,又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么?关注他的生活……?
她内心里默默否定掉了这个想法。
她不会劝他另娶佳人,从小到大的情谊,那样做反而是假惺惺的客套。再说,他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就连儿女都已经成人,崔道衡娶或不娶,着实同她说不说没甚么干系,不如不提。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们之间,互相懂得,只是那些有趣的、烦恼的、伤感的、喜悦的事情,身边有了相伴的人,自有人诉说。
到最后,竟是相对无言么?
李燕燕深吸一口气,难得语塞。
崔道衡见她沉默,突然又笑了。
一如往昔,风华绝代。
崔道衡从前光彩夺目,本会令人觉得高不可攀,不由自主产生敬畏之心,可偏偏他笑起来时很温柔,眼神宁静如同一汪湖水,又会引人想要亲近。
如今,就算他双鬓已染霜雪,李燕燕相信,依旧会有数不清的小娘子,为了这一笑,甘愿溺死在湖水里。
连她也有些脸颊发热,忙掩饰道:“怎么?阿衡哥哥在笑什么?”
崔道衡笑容转为无奈,像聊家常一样缓缓说:“其实我原想等到赵王还朝,让阿琇认祖归宗再走……然后,替犬子,替阿璟求娶阿琇。”
“哦?”
“不过见了阿琇,我想,还是算了。”崔道衡摇摇头,“阿琇那个性子,当真是有心人,就算同姓、就算名义上是兄妹也阻碍不了他们……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万一不成,反倒令他们疏远了。”
李燕燕垂眸,轻轻叹息:“我也很喜欢阿璟那孩子……”
崔家子,是她心中阿琇的良配,然而……
崔道衡一脸了然:“不是我夸口,小一辈子里,比人品、相貌、学问,满长安城也找不出几个比阿璟强的。只是,归根结底,还要看阿琇自己怎么想……”
“阿琇……”提起女儿,李燕燕眉头拧起,重重叹了一口气,“阿琇的心思,我怕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崔道衡哈哈大笑:“从前我也这么担心你,不过后来发现,你比谁想的都更多、更深。”
“阿琇也一定没问题,她的聪明不输给你当年。”崔道衡欣慰地笑。
李燕燕也只能跟着笑。
孩子们大了,他们这些老家伙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就算阿琇错了,要跌跟头,那也是她自己的路。
怜青的身影在帘后晃动了下,李燕燕会意,抱歉地说:“阿衡哥哥,我送你出去。”
她的时间多半属于大周,只有一小半属于自己,其中更只有一丁点儿能分出来给他。
崔道衡明白这点,起身再拜,真诚地说:“是药三分毒,殿下也不能总靠补药度日,还需平日里多用饮食调养,不要太过劳累。”
说完他笑:“我也知道,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若身子不好,一定立刻告知于我。”
李燕燕也起身,点头道:“嗯,我明白,不会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两人并排向外走,来到织香殿外的白玉阑干前,崔道衡似乎轻轻叹了声,说:“殿下,就送到这里吧。”
从很多年以前,他跟在爹爹身后,第一次登上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有过心愿,曾经有一些时刻,他似乎已经得到了,可最终的结局,他还是双鬓染霜,一无所有离开……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然后一切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再去深究也无益,就这样吧,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他并非偏执之人,也早已放手。
就到这里吧。
李燕燕却扶着阑干,若有所思道:“阿衡哥哥,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打赌,我说织香殿前的台阶共有一百五十九级,你却说有一百六十八级……后来我重新数过,改口说有一百六十八级,你却也变了,说有一百七十一级……”
“真奇怪,当初各自数出来的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可赌注是什么、结果怎样,反而都不记得了……后来日日在这织香殿上,却从来没想过再验证一下,当初谁对谁错。要不是今天和你一起出来,怕还想不起这件事来……”
崔道衡先是一笑,随后干咳了下,不大自然地说:“我当初改口,其实……其实是我作弊了,背着你查阅了营造图纸,图纸上明白记载着是一百七十一级……”
还有赌注,他也记得。
如果她输了,就嫁到清河崔家当新妇;而他知道,她一定会输。
“哈!难怪!”李燕燕挑眉,恨恨道,“我还傻傻爬了两遍台阶!”
崔道衡笑道:“也只两遍……不过,工匠建造也并非总是遵循图纸,不如我今日再数一遍,说不定真是一百六十八……”
李燕燕敛目,道:“那好,那就……祝阿衡哥哥一路顺风了。”
崔道衡拱手:“殿下请回。”
李燕燕不再多言,提起裙裾,转身向后。
燕燕……
身后,好像有谁在呼唤。
不管是一百七十一还是一百六十八,这些台阶,他们曾一同走过成百上千次,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彼此都坚信,会一直并肩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