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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看着自己在郑家织的最后一匹妆花纱,果真没有多伤情,反倒突然想起织这匹纱时的波折,与郑公郑婆生气,遇到了马二嫂提点自己,又听到了如娘的噩耗,于是本只差半寸许的纱便始终没有织成——这大约就是老天的安排吧。
平日不大喜欢感慨的云娘,看到这残了的纱,也不由得在心里叹道:“人的一辈子也是这样的吧,断下的纱永远也不可能接好了。”抬眼见苏娘子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自己,便道:“其实我也不能绣好,现在就是重新上织机亦不能织成了。”
苏娘子灰了心,失望道:“大家都说你手巧,我便也存着奢望了。”
云娘便笑道:“其实论起刺绣,我比不了苏娘子的。”
“你也不必过谦,你那顶盖头上的戏水鸳鸯,确实绣得好,我在家里绣了十几个,也没有一个比你那块绣得好的。后来挂出来的孔雀开屏,其实是用繁复的花纹和华丽的颜色来压你。”
“盖头上的戏水鸳鸯不是绣得好,而是我年少时满怀心喜用尽所有真心绣的,所以谁也没法子绣出更好看的了。”云娘心平气和说了,又道:“这纱虽然补不好,但我也有办法让苏娘子不赔本,还能小赚一笔。”
“真的!”苏娘子眼睛都亮了起来,几十两银子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里还有面子的问题。
苏家绣庄有祖传的绣法,一直轻轻松松地压着盛泽镇上另外几家绣庄。自从她接过手后,因她性子急,绣功总是略差上一层,便有些压不住。
这一次的事情,苏娘子上了当,虽然郑家欺骗在先,她亦知错在自己,可是更是明白一定有另外几家绣庄从中挑拨,又坐看笑话。
所以她就是肯扔了这几十两银子,也是不成的,只这一件事,便会让苏家的绣庄声名落地,再也抬不起头来,是以她宁愿倒贴几十两银子将事情圆过去,便再次充满希冀地望向云娘。
云娘点着桌上的纱,“苏娘子只想着如何保住一整匹纱,其实不如把纱全剪开,做几十条帕子,每块帕子上都留一只蝴蝶,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块帕子卖一两银子,定然有人肯买。”
她纤细的手指在纱上比着,每一蝴蝶每一朵花的位置在她脑子里都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去看,“我算着至少能做出七十条帕子,剩下的或是蝴蝶或是花叶便不能全了,折成半价卖,也不白费。除了本钱,苏娘子分我一半就行了。”
“哎呀!”苏娘子一拍巴掌,“你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啊!”
然后就伏在案上沿着云娘划的印痕细看,又道:“这样漂亮的帕子怎么能一两一块,总要二两一块,花叶俱全,蝴蝶又在正中的要三两!”
云娘见她把心思全放到了怎样做帕子上了,也知这样的轻纱改成帕子并不容易,只道:“我先走了,苏娘子也不必送,只是也别熬太晚,伤眼睛呢。”
苏娘子果真便没有起身,“等这些都做好了,我再请你到盛水楼,我们必要好好喝几钟的!”
苏娘子的蝴蝶戏花纱帕子果然卖了好价钱,才卖了十几块就被京城来盛泽买绸的一个商人高价全包了去,嫌贵没买的人又后悔不已,又都催着苏娘子再做一批出来。
苏娘子乐不可支,则一定拉了云娘去吃酒,又怕她不肯,请了丁寡妇做陪。
丁寡妇却是喜欢喝几钟的,不但自己吃,又会灌人,云娘吃过亏倒是有了提防,只是兴奋不已的苏娘子很快就被灌多了,拿着酒杯晃来晃去的,又不住地道:“云娘,这百蝶穿花纱做了帕子卖,比整匹纱得利都多啊!”
丁寡妇也笑,“亏你怎么想出这个法子来的!这妆花纱贵重,我们盛泽镇的寻常百姓用不起,就是用得起的,真买了做衣服平时也不好穿出去。反倒这帕子,虽然一块贵了些,大家到底拿得出,且挂在衣襟上,又显眼又漂亮,我看明儿个就会有人开始拿整块的纱裁了做帕子的了。”
苏娘子便向丁寡妇道:“我银子不够,不如我们俩一起去买郑家的织机,加上云娘织锦算一份子,专做这纱帕子,得了利大家均分,怎么样?”
“好倒是好,”丁寡妇喝了酒嘬着牙道:“不过,郑家见不得云娘好,一定不肯卖的。”
先前孙老板也曾要把郑家的那台织机买回来,郑家便没有同意,现在见新妆花机买不回来,奇货可居,自然更不能卖了。云娘其实从没想要郑家的那台织机,但见他们见不得自己一点好,从心里瞧不起,遂冷笑道:“他们不卖才好,最好就留一辈子。”说着也不用丁寡妇劝,自己就喝了一大钟。
“多喝些,”丁寡妇又笑着给云娘倒上,“以后再嫁了,便不好出来喝酒了。”
“今天也是巧,我们三个能凑到一处。”苏娘子身子都坐不稳了,却还笑着,“来每人再喝一杯。”说着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杯。
丁寡妇自然是孤身一人没有老伴的,苏娘子却是从年青时便自己梳起了头发誓不嫁的,至于云娘刚和离了。所以这三个女人在一起喝酒却不必怕家里说什么。
云娘也执了壶给丁寡妇和苏娘子斟上,心里却想到了汤巡检,便道:“我以后也不嫁了,愿意什么时候喝就喝,只是我一直没觉得这酒有什么好喝的,并不如家里酿的甜酒好。”
丁寡妇就笑,“等你能喝出这酒好喝时才能真不想嫁了呢,说酒不好喝,就一定还要嫁的。”
云娘却道:“嫁得不好真不如不嫁啊,就像苏娘子多好!,自己守着绣庄,什么不都随着心意?”
没想到平时一直非常好强的苏娘子却突然哽咽道:“你们一定以为我不想嫁人的,其实不是,我也曾经想嫁的,只是……”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一串串的泪珠,一会儿便将衣襟弄湿了。
云娘没想到平时特别要强的苏娘子竟然哭成这样,知道她醉得很了,赶紧起身去劝她,“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
丁寡妇拉住云娘,“别劝了,她想哭就让她哭吧。”又给苏娘子倒了酒说:“再喝几钟就好了。”
苏娘子接过酒猛地喝了下去,流泪道:“当年,我也有一个情郎,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可是,我家让我招赘,他家不肯,另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他与我约好一起私奔,到了那时我却没有去,他就自己走了。”
云娘知道苏娘子的母亲就是绣庄的独女,学了一手好绣活,只是四十岁上就瞎了,她先前招赘生了一子一女,儿子留下幼子幼女早夭,只剩下苏娘子一个女儿,只能留在家中撑起绣庄。
苏娘子平日里不大喜欢与人说笑,又颇为高傲,云娘只当她从没有看入眼的男子,但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不禁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十几年没有回盛泽镇。”苏娘子抽噎着拉住云娘道:“云娘,你羡慕我未嫁,可我却宁愿当时跟着他一起走了,哪怕他负了我,但总不会再后悔呀!”
哭了半晌又道:“可是我家里上有瞎眼的母亲,下有幼小的侄子侄女,我哪里能狠了心走呢!”
云娘听了,竟不知说什么好,虽然觉得那酒很难喝,却也端了起来一口灌了进去。
结果便又喝多了。
出盛水楼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苏娘子被侄子接走了,丁寡妇一定要送云娘回家。云娘也后悔不来,好端端地又喝多了,不必别人说,只自己都觉得丢人。
且头晕晕的,看着什么都晃,又怕路上黑,便依了。
走出盛水楼没多远,云娘便知道自己又错了,丁寡妇其实才是真喝多了,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说,手舞足蹈反引了好多人的注意,估计盛泽镇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她和自己喝多了在路上耍酒疯呢——还不如自己悄悄跑回家呢。
总算到了家门前,丁寡妇却已经靠在云娘身上动不得了。云娘只得勉力扶着她,好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喊荼蘼来帮忙,却怎么也喊不到,只得先半拖半拉地将丁寡妇弄进屋里。
又见处处黑着,先点了灯烛,然后到荼蘼住的屋子里一照,床上没人,被子还整整齐齐的,心里激灵一下,酒也醒了大半,这些日子荼蘼总像没魂了似的往巡检司后院跑,自己心里也乱,竟没时间理论。
这大半夜的,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云娘心里急了起来,便向后院过去,又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迟疑一下还是迈过那道篱笆,回想着荼蘼所说的路去找那几种果树。虽然是夜里,但还有半轮月亮,并不甚黑,她摸索着果然找到了几株果树,又见一架梯子搭在树上,只是树上树下哪里有人?
云娘又四处找了找,可巡检司的后院大得很,哪里能找到,只得轻声喊,“荼蘼,荼蘼!”
冷不防前面出来一个黑影,“荼蘼怎么了?”
第40章 食色
云娘知是汤巡检,倒没有怕,只想起自己大半夜的就跑到人家的后院来,实在是丢人。可眼下也顾不上,只急道:“我回来她就没在,前些天她就时常说来看桃子熟没熟,我就想着过来找找看。”
汤巡检身上随便地披件袍子,想来已经躺下又被惊醒了,便站在云娘身边喊了声“阿虎!”也没有人应。想想转身向一处房舍走过去,云娘在后面急忙跟过去,只是汤巡检走得快,待她到时汤巡检已经转回了身,先骂了一声,“这对狗男女!”又拦住她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们?”云娘还剩的一点酒意,现在也全吓没了,身子就抖了起来了,声音也颤了,“这可怎么好?是我把荼蘼从家里接出来到我这里住的。”
汤巡检见她吓成了这样,反倒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怕的?”
“可还是要明媒正娶才行啊!”
汤巡检便笑着拖长了声音道:“原来是这样啊!”
“那是自然,”云娘说过,又觉得汤这话这笑中似有深意,便赶紧道:“你明天让阿虎去荼蘼家提亲吧。”说着低头就跑。
不想还没跑出去,却被汤巡检一把抓住抱了起来,几大步送到后门前,“你醉成这样小心摔了。”
云娘的身子猛地腾空,轻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抓住了汤巡检的衣领,手便触到了他有前胸,夏日的衣衫太过轻薄,似并不存在,立即便感觉到温热的胸膛,同时一种淡淡皂角的味道正入鼻端,手马上松开了用力推去,哪里能推得动,反被抱得更紧了。
就在云娘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到了门前,汤巡检将她放下,轻声在她耳边问,“怪不得你从没过去寻过我呢?”
然后他便走远了。
云娘抱膝坐门槛上,刚刚的感受让她脑子一片空白,现在还回不了神,她竟是被汤巡检抱着回来的吗?
他坚硬的胸膛、淡淡的气息,还是临别前的问话,似乎还都没有离开她,全部莹绕在她的身边,她将双膝抱得更紧了,好像依旧感受着当时的温暖。
汤巡检平日对她虽然与别人不一样,但还是第一次将话说得如此直接,甚至,甚至有些轻浮。
恐是因为荼蘼就这样上门跟了阿虎,他便也疑心自己是轻浮的人了。
云娘纵然喜欢汤巡检,但是她决不会做出任何轻浮的举止。
一瞬间,云娘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想向他的背影大声喊,“我才不会过去找你!”若是她的酒没有醒,一定会向他如此喊上一声的。
那样高贵俊朗,品貌出众的男子,又一向对自己不同,他关照着自己,他独独向自己笑着,云娘确实也被打动了。
可是,没有人比云娘更加明白,她就是答应嫁给马二嫂的弟弟,也不会嫁给汤巡检的。
她已经嫁过一次了,更是经历了和离,深知男人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情爱,有现在做比较,云娘才明白自己从没真正动过情的,但尚且被伤得千疮百孔。现在若是如飞蛾扑火般地扑上去,自已又哪里会受得他的任何一次伤害呢。
人慢慢清醒过来,便开始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夜晚已经起了凉风,送来一阵阵的“札札”声,屋子里丁寡妇含糊地叫着“水,水……”的声音,她赶紧起身端了水喂了,看丁寡妇又要吐,又拿盆子,这样那样地折腾了半晌。
看着丁寡妇呼呼沉睡过去,云娘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怔怔地坐着,突然听到荼蘼叩门声,起身开了门。
荼蘼进来垂着头道:“我去摘桃,结果在树下睡着了。”
“你还说谎!”云娘气不打一处来,“那几株果树下我都找了一遍。”
“娘子,你过去了?”
“不只我过去了,汤巡检也知道了。”
“那怎么好?”荼蘼急了,“明天汤巡检要打阿虎了。”
“你现在还管他?先管你自己吧,不用说你爹你娘,就是我也想打你一顿呢!”
“娘子,你打就打吧,就是我爹和娘打,我也不怕。只是别让汤巡检打阿虎。”
“你别护着他,阿虎最该被打一顿,他若是看上了你只管遣人去提亲,为什么要坏了你的清白?”
“不是的,是因为他还差半年没满二十五岁,汤家的规矩是下人到了二十五才给娶亲,让我再等半年跟汤巡检说。”
“什么?阿虎是奴籍?”云娘虽然气荼蘼与阿虎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苟合,但又觉得阿虎身体强壮,功夫不错,性子也单纯,平日里对荼蘼也好,如果他们能成亲,心里其实是替荼蘼满意的,但是如果是奴籍,就要另说了。
荼蘼却不以为然,“是的,他家好几代都是汤家的下人了。”
云娘要被气死了,她出身寻常小户人家,平日里很少见到奴仆,更不用说世代为仆的了。没想到阿虎竟然是奴仆,便问荼蘼,“那你想过没有,如果嫁了他,将来生的孩子都是奴籍。”
“我不管,只有阿虎愿意娶我,我就嫁他。”荼蘼也看出云娘真生气了,便又小声道:“我怕再过几年成老姑娘了,一辈子嫁不出去呢。”
“傻荼蘼,其实有时候嫁人未必有不嫁好的。”只是云娘说过,也知道荼蘼肯定听不进了,又见她衣衫不整,只好让她先回房,“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起来了,见荼蘼还如常一般早起做了饭,也不禁说她一句,“你这样能想得开倒是好了。”
没想到荼蘼却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阿虎说过半年他就娶我了,我正绣嫁衣呢。”
云娘白担了半夜的心,赌气不理她,终究还是提了食盒问:“送哪里?”
“娘子,你陪我去送太好了,一定要帮阿虎求求请。”
“不是我陪你去,而是从现在起你不许再过后院的篱笆!”
荼蘼听了垂下头。
云娘便又喝道:“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荼蘼答应后又恳求道:“他们练武场上,那几株果树再往前走,然后向右拐。娘子千万替我给阿虎求情!”
云娘不理她,但却依言走了过去,果然远远就听到阿虎叫痛,“六爷,轻一点!我还是不知道哪里错了!”
平日阿虎在外面都是称巡检官名的,此时在后院便换了称呼,云娘便才知道汤巡检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