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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奈,你醒了吗?」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语气透着一丝犹豫,我用膝盖想也知道隔壁的烦人精又跑来了,默默翻了个大白眼,随即对楼下喊道:「我换件衣服就下去,妈。」

嘴上是这样讲,其实先前早就把睡衣换下来了,会这样说只是想让那个人再多等等。不过这似乎不怎么奏效,因为讲完才过十秒,房门就传来了有人轻敲的声音,外头的少年玩世不恭地笑道:「奈奈?」

「……林竹嗣,你这样很没有礼貌。」我扶额,假装叹了口气,忍不住埋怨放纵他进来家里恣意乱跑的母亲。

「你才没有刚起床,卯近辰时我就看到你把窗帘绑起来。」

好个偷窥兼跟踪狂。我起身拉开门,便见竹嗣的赤眸夹着黠笑,伸出双臂作势要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好在我反应快一个假动作朝他喉咙戳去,虽然被对方轻易地躲开了,还带着一抹得意的浅笑。他耸了耸肩,语气无比轻挑:「你记得将纱帘拉上,害我的早晨少了很多乐趣。」

我瞇眼瞪着他,竹嗣吐了吐舌,识相地立刻闭上嘴巴。

「这么早来找我做什么?泉呢?」我清了清嗓,提起了我如兄长一般敬爱的护法,这个人名却惹得竹嗣脸上不太高兴。我当然没错过那明显的表情变化,忍不住说教似地碎念道:「你也行行好,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泉哥,可怜的花仙还不能了解一下护法的行踪?」

「我不喜欢他跟你接触的时间太多,不喜欢他可以自由出入你的房间,不喜欢──」

「好好好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谈过好几次了。」

「又不是天皇做到死才能退休,令他把位子让给我不行吗?」竹嗣半哀怨半耍赖地瞪着天花板,可我觉得动作像是在偷翻我白眼。「你知道护法可以交接?」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不料间接证实了这手资讯的正确性,他不满地扬起眉,等一个解释。

「大家看你的眼色已经够特别了,我不想再给你们家多生事。而且香姨也……」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还在思忖适当的用词。竹嗣生来就是虚弱的白子,小时候不知道生过多少大小病,家里的医生甚至直言他活不过十岁,直到姊姊出手救了他,才终止那饱受折磨的不幸体质。在那之后,香姨看我的眼神就不太一样了,夹杂着愧疚与畏惧的表情让人不大自在,但这没办法,因为我跟晴华的脸蛋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地,而这个情形等到我长大才逐渐好转。

晴华的命……

「母亲的想法与我无关。」竹嗣赌气似地闷声说道,眼神向旁边飘开。

「喂喂。」我提醒他,免得再听到什么不知感恩的气话,过去香姨为了这个问题独子不晓得白了多少头发。为了安慰身旁的醋罈子,我补了一句:「反正你都暗地里帮我做事了,干嘛这么在意名分的问题。」

「我希望你第一时间想到的人都是我。」他像个孩子撒娇般的蜜语在我耳边呢喃,我的心跳好像不争气地漏了几拍。我伸出手轻触眼前消瘦却俊美的脸庞,抚过两旁雪白飘逸的短发,凝视藏在一双半透明红瞳里的暖暖情意。儘管内心深受感动,却无法给其任何承诺,而真诚的话语像把冰刃刺进胸口使人隐隐作痛。

「……花仙无法把任何人摆在第一位,花仙属于小林家。」我的语气生硬,脸上面无表情,可依旧没有勇气用第一人称吐出残忍的诀语。

而他听了仅是垂着眸没有回话。

眼神冷酷的青年正朝着晴奈的家信步而来。他身穿一袭靛青色素面和服,上头并未因长年使用有何显眼的污损或皱褶,足见主人一丝不苟的个性。数十年如一日,泉走在他再熟悉不过的小径,心中所想全是他尽心侍奉的对象。

与晴华相遇的那一天,泉就知道她拥有立于百花之巔的才能。娇小的身躯住了一个睿智沧桑的老灵魂,比大人都要沉稳的判断力,不多加假饰的言词,还有果决公正的命令,每每在晴华底下做事都让泉对她的信赖与日俱增。

他坚信有朝一日小林家会迎来一位比任何一代都还要出色的花仙,直到谎言与私情将她彻底摧毁。在起誓成为护法那日,从那纤细小手蘸血抚过额时传来的感受一直让泉无法忘怀,那是他第一次惊觉眼前的女孩有多么脆弱。

保护晴华是他的职责,他却连这单单一件事也做不好。

泉紧握着拳,无论经过多久惨痛的回忆都像业火一样烧灼他的身心──落入冰冷深池的女孩为了不让她的护法及时赶到,靠着强大的意志抑着身体向上划游的反射动作,主动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任由混浊的池水灌进肺部,一点一滴地将她带走。

晴华大概不晓得护法与她的连结有多么深刻。那一夜泉带着满身冷汗呛咳着从床上惊醒,像隻搁浅在陆的鲸对着空气恳求呼吸,泅泳在幻境的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

等到身体逐渐恢復知觉,他踉蹌着衝出房门,不顾地上尖锐的碎石刺得脚底鲜血直流,在安静冷漠的夜里声嘶力竭地呼喊,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因为他已经感受不到花仙的存在。

「这个月看起来也没事。」我盯着半透明的枝枒,轻捏了几下,顺便把看不顺眼的叶子摘掉几片。虽然没有开花的跡象,每每见到竹嗣身上错综复杂的枝条依旧令人浑身不舒服。九朵黑曼陀罗曾经生长的痕跡,那是他濒临死亡的证据,仅管任何人都见不着,在我眼里看来就像被轰炸过的荒野一样惨不忍睹。

「你确定?再看仔细一点嘛。还是我把衣服褪了?」竹嗣趴在我的床上怂恿道,这人还是一样老大不正经。

「不、需、要。」我嘖了一声,冷不防地用力捏了他小腿肉附近的穴道,然后听见对方过分夸张的哀嚎,忍不住扬起嘴角。

他先是做了个鬼脸,嘶了几声后开口:「虽然我不介意也很喜欢你替我检查,可是奈奈啊,都五年过去了,黑曼要长也早该长了。」他从趴姿转为侧着身体,支手托着单颊换上一副慵懒自若的表情,还不忘用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邀请我过去躺下,我自然是不理睬他。

「跟我说说钦点护法的过程。」还是不死心啊。我知道就算我不说,日后他也会去烦杏婆,与其让年迈的前代花仙被缠死人不偿命的金孙骚扰,不如就透露一点无妨……?

「嗯……花仙释血之后涂抹在护法的额上给予祝福,再由对方说出誓言,就算成立了。」

「那泉跟你说了什么?」

「啊?」我闻言一怔,脑袋一片空白。就在迟疑的几秒鐘里,竹嗣好奇的幽红眼眸直盯着我,我不安地吞嚥着喉间的紧张,仓促之间撒了谎:「……谁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啊。」

也不知道是我的态度还是语气里的不确定洩漏了秘密,只听他轻声道:「你们没有举行过仪式,对吗?」

「……」

「这样正常吗?」他低头思索的模样很认真、很严肃,我却忍不住用一种可怕的自嘲大笑出声,吓了竹嗣一大跳:「正常?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姊姊的死也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个花仙……就算泉可以假装他的工作一如既往,我知道我能做的远远比不上『她』。」晴华是我的骄傲、我的景仰、我最亲爱的姊妹,过去的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一起长大,以为我能伴在晴华身边见证她的卓越,无情的命运却剥夺了这个机会。

「对不起,晴奈,是我问太多了。」竹嗣有些结巴,脸上写满懊悔。我喘了口气,疲累像一波浪潮涌上脑袋收敛方才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我伸出手肘趴靠在床缘紧邻着他,尔后告解似地对共享遗憾的友人说道:「竹嗣……我的『前』命花好像变深了。」。

他的眼神透露着诧异,随即归于平静,谨慎地问:「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厉害到能解读自己的命运,」我轻叹了口气,扬起左臂贴近观察上头亮丽的粉色石竹,在不久之前还是接近透明的黯淡,如今却像其他人身上的植物一样清晰可见:「也许是在提醒我什么。」我自言自语,心里却在胡思乱想,或许命花再度浮现是在预告着我该回归「不是花仙」的身分。

知我者莫若他,凝重的神情一下子就被竹嗣看穿:「你之所以怀疑自己,跟命花不曾消失有关吗?」

「这也是我不敢钦点护法的原因,我害怕仪式会失败。」

「可你确实拥有花仙的能力啊。」

「或许是从晴华那里偷来的啊,我有资格吗?」我苦笑着,竹嗣闻言沉默了半晌,尔后扭起了他的手指,眼神闪烁着老大不情愿地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跟你说,怕你会讨厌我。」我仰起脸,拋了一个夹杂着询问与鼓励的眼神,然后只是等待着。

「我觉得,要不是晴华那天赐血给我,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我正要开口辩驳,可被竹嗣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先一步接续他未完的话语:「那可是九朵黑曼陀罗吶,奈奈。一朵就够能杀死人了,你说九朵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哀戚的语调让人心碎,而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晴华大可以不必管我的……可每次发作前她总会带些止痛或助眠的草药给我,儘管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

什么话也没说……吗。的确很像晴华的风格。姊姊讲话一向直接,因为她认为拐弯抹角对事实没有帮助,也因此生前得罪了不少人。可是这不代表她是一个麻木没有感情的人,别人或许没有发现,但我知道她在深爱的人们面前总会流露出心软的一面。所以才会说不出口吧,因为认为一旦经她口道出,就是在间接定义竹嗣的厄运。

「晴华最终还是选择拯救我,而我也答应她了,会守护你一辈子。」他俯身向前,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额上,一个永不违背的承诺。他的心意──鬱金香的香气微绕在身旁,我满足地闭上双眼,细细感受两个人无私奉献的温柔。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我和竹嗣一前一后地走下楼,经过长廊时,在饭厅备料的妈妈听见脚步声而探出头,亲切地喊道:「孩子,不留下来吃饭吗?」

这样的光景十分寻常,不光因为我们家与竹嗣家比邻而居,也因为我的母亲晴子跟竹嗣的母亲香是极为要好的朋友,互动非常密切,这样的关係理所当然地感染了两方年龄相近的小孩。我停下脚步,看着被唤的竹嗣带着礼貌的笑容婉拒:「今天不了,晴子姨。谢谢您的邀请,可家里有事需要处理一下。」

妈妈听出了弦外之音,顿了顿才说:「好吧,你们小心一点。」哼着歌继续做她的饭。

「家里」不是指竹嗣的居所,指的是「小林家」,身为花仙之母的直觉要比常人敏感些。姊姊过世那年还来不及过她的十岁生日,我还记得爸妈为了小林家的规矩在白天大吵一架,最后是父亲主动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回来看我们。他当时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可是被我拒绝了:「姊姊喜欢这个家,我要连她的份一起留下来。」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还挺自大的。

晴华死掉之后,我的世界开始起了变化。我在人们身上看见花草、闻到情绪、听见命运,从跃动的万物感受到季节、体会到生命、领悟到秩序。过多陌生而繁杂的资讯使人精神恐慌,我窝在荒芜的花园角落瑟瑟发抖,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一脸哀伤的泉已默默牵着我的手来到前代花仙隐居的住处。

承接花仙的一切彷彿理所当然,对还在哀悼亡姊的我来说却一点也不容易。

突如其来的意外非比寻常,花仙是手握家族兴衰秘密与命运的天选之人,是受尽眷顾、万人拥簇的存在,尊贵的身分难以取代。胆敢对元君出手的代价十分可怕,就算没有被护法先一步处理掉,之后也会被随之而来的诅咒缠身,遭遇十分惨烈的下场。

花仙不只是象徵性地身为小林家守护神转世的代理人而已,有「预言」之称的神奇力量才教人望而生畏。比巫女或祭司更为精准的预判,有时甚至可以左右一个人的生死。再怎么强大的命花终有枯萎的一天,可花仙超凡的力量会藉由传承与修练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这正是被选上的族人之所以如此特别的原因,可显然还是有人不把祖传的规矩当一回事。谋害头戴马骨面具的花仙,兇手不可能不晓得其中的代价,我认为晴华定是预见了某个让对方不得不杀人灭口的阴谋,纵使已经有人遭到惩罚,也不见得危机宣告落幕。

当我忐忑不安地把继承花仙之位的事情告诉妈妈时,她的表情异常冷静,有点勉强地笑了:「亲爱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跟姊姊一样,都是聪明的孩子,妈妈相信而且支持你的决定。」但我却看见她胸口闇红色的彼岸花,知道自己勾起了悲伤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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