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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心剧烈跳起来,这是她自荀温挑明身份后第一次私下见他。虽然他容貌大变,但只要知道他就是那个人,王氏就永远无法消除心底对他深藏的畏惧。
她永远无法忘怀,糊涂献身的那日,荀温脸上毫无感情的冷笑和身下坚硬的石桌,又痛,又凉,直渗心扉。
荀温头上还包着伤布,在草丛被划了几下使伤口生疼,甫一进屋就直奔小桌提壶喝了几口冷水压痛。
他的身上,依然保留着当初身为刘氏郎君的气质,即便这样提壶大口喝水也有种说不出的优雅,一如多年前受全城女郎爱慕的年少郎君。
看着这样的他,王氏满腔想要先发制人的指责和质疑就堵在了口中,不敢说了。
荀温喝了水转身,一双阴沉沉的眼惊得王氏忍不住打了个颤,哪儿还能不明白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这几日明里暗里指责她的人太多了,王氏能想到荀温肯定也是为了赵婆子的事而来。
果不其然,荀温第一句话就是,“赵婆子人现在何处?还活着没?”
“……母亲把她移到另一处好生照顾了,现还吊着气。”
荀温颔首,“人还活着就好,不过她怕是无法再与你对峙了。”
他皱眉思忖,“为今之计,只有先寻到她的家人,把她被人收买的证据落实了,才能勉强掠过这件事。以皇后的能耐,这赵婆子本不足为惧,你那一刀可真是捅得好,捅得太好了,再深一些便是死无对证。”
不冷不淡地说完这些话,荀温就坐上了杌子,讥嘲道“表妹,我当真怀疑你如何安稳活到这个岁数,凭得什么?就凭那好运气吗?”
“你怎样我不管,但烦请日后与阿昭有关之事,你可再不要插手了。”
王氏忍着气,“荀先生这话真是可笑,我是阿昭的母亲,他的事我不管谁能管?你这个不相干的人吗?”
本来她想放下仇怨好好商量的,谁知道荀温说话这么不客气。
“母亲?”荀温掀了眸子,冷笑,“你这等蠢妇,若非上天一时无眼让阿昭托了你的肚子出世,你当你有什么资格当他的母亲?论相貌不过尔尔,论才智还比不过一个五岁小郎君,论性情更是鲁莽至极,连年纪八岁的溧阳翁主都不知比你好上多少倍!”
他每说一句,王氏双目更红一分,抑制不住地朝他低吼,“你当我为何会这样!当初,若不是你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我何至于心惊胆战二十年!你当我这二十年过得就好吗?我无时不刻不在担惊受怕,恨不得生啃你肉,喝你的血——啊!”
荀温眸色愈冷,在王氏越说越激动时突然猛地一步上前,伸掌扼住她喉咙,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森森寒意,“担惊受怕二十年?你又何曾吃过什么苦,生来富贵,又好命得魏家郎君看中,诞下阿昭。不过是当着你雍容华贵的贵夫人之余,偶尔庸人自扰罢了!我二十余年颠沛流离,人不成人,家不成家。本有妻有子有女,都在战乱中被人生生凌|辱至死!”
“你可知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亲眼看着我的妻,被宁氏贼兵轮番侮辱,我的一双儿女,被他们挑在刀尖肆意玩|弄!我最小的女儿才五岁,才五岁——”说着,荀温眼中竟有泪流出,配着他充血的双瞳,竟有血泪的惊心动魄之感,“而你——不过是自己寡廉鲜耻,主动送上门让我玩|弄的下贱女子,有甚么可怜,又有什么资格怨恨于我!”
他的手越收越紧,如烙铁一般烫极、令人窒息,王氏不住拍打他,他却无动于衷,双眼越发得红。
被扼住喉,王氏叫也无法叫出声,只能感觉到肺腑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脸色渐渐由红转青,大脑仿佛也越来越轻飘飘。
我要死了吗?王氏惊恐又绝望地想,她生来确实没吃过皮肉上的苦,甚至连饥饿的滋味都不曾尝过,养尊处优,如何有力气反抗这么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
夫君……这一刻,她瞬间想到的是已逝的魏珏,随后又想到两个儿子。
他们为何不来救她?阿昭,阿显……
叩叩——
“大舅母。”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阿悦。
荀温兀得惊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妻儿的死是他心中深藏的痛,方才被王氏一席话牵引出来,竟没控制住自己。
饶是荀温再沉稳,这一刻脑中也免不了乱糟糟。听见阿悦声音提高,甚至有推门而入的意思,他再顾不得什么,松手瞬间跑到窗边,一跃而下。
略大的窸窣声引得阿悦疑惑,旁边宫婢解释,“入冬了,夜里偶尔会有野猫出来觅食。”
“喔。”阿悦得以解惑,继续敲门。
王氏瘫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慢慢变成惨白,好片刻才哑着嗓子气若游丝道,“进来罢。”
大舅母又病了吗?阿悦心中奇怪,一入内就被王氏的模样吓了一跳,几步走去扶人,“大舅母,这是怎么了?”
“他要杀我……”王氏喃喃道,她这会儿神智都还没恢复,双眼空洞望着上方,“他竟要杀我,他有何颜面来杀我……”
越听越不对劲,阿悦本要传宫婢进来的动作也停了,怔怔望着王氏。
王氏从来深居后宫,她会和谁结仇?
她想到刚才窗下的窸窣声,莫非是那人逃跑的声音?
能夜里潜入宫中,这人身份应该也不低。
可是在这之前连宫婢都不曾察觉半点动静,如果说不是王氏主动让那人进的屋,阿悦都不信。
抿了抿唇,她轻声试探,“……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王氏连声咳起来,惨白的脸慢慢咳得通红,脖间的指印也尤其明显。
阿悦暗暗比对了下,感觉应是成年男子的手无疑。同时心中更惊,莫非大舅母竟一直在暗中和外男有联络吗?
王氏说了几个字又不说了,阿悦先给她倒了杯水润喉。哪知这水是冷的,王氏一喝反倒咳得更厉害,惊天动地的架势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着咳着,她眼泪不知不觉也流了满面,耳中不住回荡着荀温骂她寡廉鲜耻、天生下贱的话,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纵使她对荀温再无爱恋,可也是她少女时光中不可多得的一抹色彩。虽然这抹色彩带给她的快乐极少,多是痛苦和悔恨,但终究地位不同。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在荀温心中,居然是这么个形象。
王氏泣不成声,越哭眼泪越汹涌,全然不知为何自己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只因为当时冲动的一个点头,她二十年不得安睡,不敢亲近长子,深觉愧对夫君、愧对魏氏,侍奉公婆时小心翼翼,不敢让他们有半点不高兴。就连弟妹踩着她的脸面欺负时,她也是柔柔顺顺,不想和家中人起龃龉而使夫君为难。
到头来,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婆婆骂她蠢妇,长子待她敬重有余而无亲近,幼子也深觉她偏心不再听话,今日……又得一句下贱之言。
阿悦被紧紧抱住,王氏仿佛把她当成了依靠,头埋在她肩上垂泪。
茫然无措了一瞬,见她实在伤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阿悦也不由有些同情,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无声安抚。
阿悦实在娇小,可再小,这时候对王氏而言也是莫大的安慰。在这一刹那,她仿佛又看见了夫君魏珏的面容,在默然注视着她。
他总是那么温柔,宽容地原谅她一切。刚嫁入魏家时,她许多该做的人情世故都不懂,是魏珏帮她一一准备好,再教导她。
成婚第一年,他生辰那日,她下厨帮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却因不擅庖厨,放了相克之物,害他足足卧榻三日。他却笑笑说,易得巧妇,难得爱妻。
年少无知犯下大错,以致遇见魏珏这样的郎君……她都不敢去明着爱慕。
因自觉是不洁之人,王氏面对他时从来都是深深的自卑……
她忽然问,“阿悦,舅母是不是特别……惹人厌恶?”
“啊?”阿悦愣了愣,“没、没有啊。”
她的确因梦见的那些事很愤怒,也对王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说到厌恶确实不至于。毕竟三年来王氏对她都是关怀备至,颇似亲母。
再者,那些事还未发生,尚有补救的机会。
阿悦道“舅母是因为两日前的事在自责吗?”
王氏嚅动了下唇,没答。
“这件事,确实是舅母冲动了。阿悦是小辈,可也不得不说,舅母险些坏了大事,赵婆子若当场死了,舅母就是亲手给了广平侯他们把柄。”阿悦叹口气,“还好人还活着,好歹给了祖母补救的机会。”
“那……”王氏沙哑着轻声问,“母亲准备怎么做?”
“祖母已经找到了赵婆子的家人,她们家其实十年前就已经在临安了,儿子是城中的一个小吏。后来祖父进临安,大力肃清官场,阿兄在其中查办了许多人,赵婆子的儿子因受贿颇多,被阿兄狠罚一顿丢了性命。”阿悦道,“而后赵婆子一家就搬去了别处,过得很贫困。如今家中却突然多出许多金银来,祖母顺着这个查,查出他们家在被接进临安前,就已经被徐太常的属官收买了。”
一口气说这么多,阿悦缓了缓,“那徐太常的儿子也被阿兄罚过,还差点贬去了西北,这二人都和阿兄有仇怨,一拍即合,同来诬陷也不足为奇。”
王氏道“广平侯他们就信了?当真善罢甘休了?”
“广平侯确实一直在揪着舅母那日的举动,说舅母是心虚想杀人灭口……”阿悦望着她,也不准备隐瞒,“但从赵婆子家中搜出了许多金银珠宝,上面还有徐太常府上的印记。祖母着人去问了赵婆子本人,她不能说话,但能做些反应,也承认了受徐太常的收买,所以他们不得不暂时放过此事。”
王氏再傻,也知道不会有这么巧的事,赵婆子家中哪能就正好搜出了那些证据。她心想,这应当是母亲使的手段。
“但是——”阿悦的话让王氏的心再度提起,“赵婆子的话不可信了,阿兄身世的问题却没那么容易揭过去,毕竟她说的一些事,也能从别处查到。”
“祖母说……要用自古流传的方法,来证明阿兄的血脉。”
所谓这种祖传的方法,就是重新挖出魏珏的尸骨,再取魏昭的血滴进去。如果能够顺畅滴入,就证明这二人的父子关系。
当然,阿悦知道这种方法毫无科学依据,完全是不可信不可取的。甚至连文夫人和傅徳都知道,用这种方法来验明血脉,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如果魏珏还活着,滴血验亲可能还稍微能让人相信点。如今人都死了三年,再来甚么滴骨验亲,谁信谁傻。
可做这件事的关键本就不在于结果,而是文夫人向傅徳表的决心和怒火。为了此事,她连长子魏珏的尸骨都挖了出来,如果傅徳再在此时不依不挠纠缠不休,可不要怪她不讲情面。
傅徳等几人的势力确实足以掣肘魏皇室,可文夫人若真正不管不顾和他们撕破脸皮,他们也绝对讨不了好。
自然,众人不知的是,前世傅文修对魏昭的身世就只是猜测而已,而没有真凭实据。他那时候也不知仅是几封信就能有那样好的效果,让王氏主动奉上了魏家的江山。
这一世想要故技重施,却没那么容易。一来形势不同,二来文夫人还在,有文夫人,就永远轮不到王氏去真正管教魏昭。
如今文夫人提出这个办法,即便傅徳再不乐意,也只能应下。
王氏脸色再度转为惨白,“你是说,母亲要去……去挖你大舅舅的坟?”
阿悦点头。
即便在现代,将已经入土为安的人重新挖出都是极大的冒犯,更别说在这敬畏鬼神的古代。
假使这里真的有魂鬼之事,大舅舅便是死了也不得安生。
而这件事伤害到的不仅仅是已逝的大舅舅,更有祖母和表兄,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长子,要眼睁睁看着儿子父亲被挖出尸骨,可想而知是多大的屈辱和煎熬。
王氏眼前不住发晕,喃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阿悦没反驳,不可否认这件事大部分的责任都在王氏这儿。
但阿悦来,并非是简单告诉她这些的。
等王氏慢慢平复过来,阿悦道“我想问大舅母一事,希望大舅母莫要看我年幼便觉得我在玩笑。”
望着她认真的小脸,王氏幽幽道“你是不是想问,你阿兄的身世到底有没有问题?”
阿悦点头。
王氏自嘲地笑了笑,罢了,反正这事她已经告诉了母亲。阿悦是阿昭将来的妻,让她知晓也不过分。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阿悦你也笑话我了……”闭了闭眼,王氏把曾经对文夫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道,“都是我的错,你阿兄他……”
她长叹一声,“多年来,你阿兄是委屈了。”
阿悦彻底呆住,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过程。
是该说狗血,还是该说命运捉弄?
她想起梦中看到的那些,顿时意识到,王氏那时会对魏昭那么说,定是因为那时候的她从未对人交待过往事,不好意思对长子坦诚,便干脆说他是山匪之子。
舅母究竟知不知道……这对阿兄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下一秒,王氏轻声对她吐出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我那表兄……现人就在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