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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大船上放下来的小船正要往上收,看起来外间的锚绳已经定好,江面上来来回回穿行着那么多小船,穆清被劈头罩了一件蓑衣摁在野夫身旁,她在的小船仿佛是不那么引人注意。
穆清是决计不能叫出声将人招来,她不能走,可也不能叫皇帝将野夫抓住,一时间只恨野夫怎么这样大胆,小船颠颠簸簸转眼间竟然已经飘出数十米距离。
这当口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眼看着有两只小船飘飘荡荡仿佛是被浪冲了出去,不多时竟然见那两条中的一条有翻船的趋势,立时有人叫要救人。
乌江水急,虽然此行两方跟着都是高手,锁儿楼里更是倾楼出动,可昨日夜里因了知道今日要变天已经将锁儿楼伏在水底的人撤上来,这时候那小船已经顺风飘出去恁远,饶是宝和来也是追不上。
大船上的人不明就里,然知道那两小船飘出去出了这道河口往下便是赵王河,水更大更急这样的天气哪里能靠岸,立马着人下去救船救人,却是那小船转眼之间已经被水冲出了河口消失不见。
这当口,蓄积已久的雨终于下了下来,雨点子噼里啪啦将一直商讨的人惊醒,皇帝坐在厅里东面临床的位置,听见雨声推开窗,西北风合着豆大的雨点子迎面灌来,将一直燃着的烛火转息间浇灭。
这时候两人商讨已经差不多,该定下的已经定下,能达成的共识也已经达成,皇帝同元昊站在一起,他高出元昊半个头,两人齐身站着,颇有点英雄识英雄的样子。
却是突然,原本合着的门被一把推开,沈宗正举着火把站在门外,皇帝转身,沈宗正拿着火把进了屋内。
第76章 找人
屋里烛火本来被窗户里灌进来的风雨熄灭了,沈宗正乍然举着火把进得室里,那火把也被风雨吹得歪斜扭曲,人影都光怪陆离起来,再加上他的脸色,叫人以为这里就要发生一场兵变,元昊亲兵不知就里,看沈宗正模样也跟着从外面进来了,不大的厅里立时挤得熙熙攘攘成剑拔弩张之势。
“都出去。”皇帝还未出声,那元昊先出声将自己的亲兵挥出去,这时沈宗正已经走到皇帝跟前,低声道一句,皇帝看元昊一眼,径自就要往出走。
元昊见状莫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皇帝往出走,他两将将出来,原本搭在两只船之间的青木亭即刻就有人上前拆毁,乌云翻滚大雨瓢泼,两岸山高,船下黑水翻白浪,船上侍卫兵士已拔刀,满世界都是凶险迷离,元昊还站在三层大船上,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然宋朝侍卫正在拆亭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他反应极快在我朝将将动手拆亭子的时候就原地纵起凌空踏进雨里翻到自己船上,那方他的亲卫已经拔刀,三层龙船上那亭子已经拆的要差不多。
“鸿煊老弟这是做什么?”那元昊被乍然发生的事情惊住了,站在船头竭力压着气息同皇帝喊话。
“传闻我船上丢了一个人,身边人性急,嵬理兄稍安,且等我去去就回。”皇帝说完话,便转身就走,直直往三楼去,这厢两只船已经分开,那元昊身边人也过来说一句话,但见那元昊脸色一整也回船里去,只有两只船头上的侍卫们还拿着刀对峙,昨日两方的亲密荡然无存,说不好这里便是两国首次交战的地方,谁也不敢松气。
皇帝一身雨水从三楼上来,在门外站一瞬,里面气息全无,犹自不死心,打开门一看,屋里一桶药汤热气还未散去,床榻上的被子还堆着,桌上还有空碗,所有的所有都显示这里方才还有人在,皇帝出声“穆清。”无人回答,本应该在室里的人不在这里。
皇帝披了雨水进来,叫了一声无人回答以后,他就在原地呆站着,仿佛是在等人出来,那女人眼下也是个不听话的性子,说不定正藏在这哪里,只等着他找呢,他就不找,看她着急忙慌的出来然后他要将人好生收拾一通,再不叫她这样吓他,皇帝恶狠狠的发誓,转瞬间他脚下就积出了一小滩水,皇帝都察觉不到自己浑身已经被淋了个湿透。
“穆清啊,再不出来一会儿我真的要收拾你了。”皇帝四下环顾,神情里竟是多了些兴奋,叫旁人以为静妃真的在同他捉迷藏。
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室沉默,于是皇帝终于从脚下的一小洼水里出来,走到床榻跟前一把将床上的被子提起来,口里道一句“找到你了!”被子扬在床顶,床榻上只有皇帝寝衣与一双白布袜子放在床尾,再就空无一物。
扬着的被子在半空停留几瞬,皇帝脸上的兴奋隐去,然后狠狠将被子掼到床上,外面已经乱成一团,沈宗正正着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无人能说清楚静妃到底去了哪里。严五儿简直骇的脸青白,最后见着静妃的就是他了,好端端人竟然不见了,进去填热汤的奴才叫门无人应,进去之后才发觉静妃不见了,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仿佛人叫他藏走了一样,遂他蓑衣也没披,跟着侍卫满世界的找静妃。
这样个浪急风高还下瓢泼大雨的地方,静妃就算插翅也走不了,人定然是藏在某处了。
皇帝同元昊谈话的时候沈宗正负责船上旁的地方,御天与韩应麟一直跟在皇帝两侧,韩应麟负责在两方皇帝气氛紧张时候将气氛缓下来,御天则是负责皇帝的安危,毕竟他的身手比起沈宗正是好上一点。这时候他候在三楼等着皇上从室里出来,垂眼瞅着江面上正急急往回收的绑锚小船,即便天黑的周槽都青黑一片,以他目力当然能看见有两只小船踪迹不对仿佛不是个靠大船的样子,竟然像是要顺水流出去。
整个大船都是乱糟糟一片,眼下静妃又不见,御天看那两只小船半天,心下一动,翻身飞下船落在一层,不过片刻光景,那两只小船已经飘出去二三百米,这时候终于有人看见两只小船踪迹喊着救人救人,御天原地纵起踏着江面上还未收起来的几个小船几个踏步,却是哪里能及得上那水流,眼看两只小船要飘出河口,御天再无垫脚的东西,狠命将手里的剑鞘扔出去砸到一只小船,见那小船翻了个底朝天顺着水流飘出河口然并不见有女人,御天提气往回飞,心想或许那确实是两只被水流冲出去的呢。
他从江面上回来上得三层,皇上已经从室里出来了,正站在船头,那厢里,西夏国元昊也从船里出来了。
皇帝站的高,元昊站在二层,皇帝垂眼看那元昊,眼里再无旁的情绪,只余一片的深黑,元昊抬眼一瞧,不动声色然心里倒抽了一口气,知道若是那方船上丢的人找不见,此行不光是白来,而且无端还添了仇恨,中原皇帝如同一个狼崽子一样站着,獠牙没露,却是能叫人看见牙尖。
“嵬理兄倘不介意,我便要着人上船找人了。”皇帝站着道一句,那元昊沉吟半晌,若是此番没有一点准备也是不可能,毕竟两国皇帝见面,弄不好就可能改朝换代,他还未回答,皇帝已经翻身落在他身侧,元昊身边人一惊,已经团团将皇帝围住。
皇帝负手站着,西夏的亲卫将他围在身边,他脑袋半垂丝毫不以为意,脸上的雨水四流他眼也不眨,仿佛对于众人将自己团团围住是个毫无惧意只等着上来一个打一个的样子,元昊神色不明站在人圈之后,三层龙船上已经在檐下架起了好几排火油箭,更是有鬼魅身影在水里穿行,说不定已经上得二层船,此时说不好元昊已经动了要在这里战一场的心,只是半晌之后他却是一笑,将围着皇帝的亲卫推开,“鸿煊老弟若是想找人,我这里对你敞开,尽管找。”
皇帝面无表情抬头看他一眼,元昊往后稍退一步,方才对过之人那一眼仿佛对他说倘若今日找人不见便要让此地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不由心头火气,然他到底长这中原皇帝十余岁,一如既往站好,便见三层龙船上众人翻到己方船上,不多时二层船里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经了这一番折腾,是时已经到了正午,瓢泼大雨依旧瓢泼,然乌压压的黑云仿佛淡了些,天色稍亮,西夏船甲板上此时已经站满了人,皇帝与元昊站在最中央,两人身后站了各自的人。这西夏甲板上本来不大,这时候只有元昊与皇帝二人之间有一臂的宽度,其余乌泱泱全是人,众人安静,只有风雨声。
“人在哪里。”皇帝开口。
“鸿煊兄已经找过,却是没有,我连你们谁丢了都不知道,怎的好端端就要闹将成这样。”那元昊也着实冤枉,此番真是存心要与大宋做一番交易,料想了数种情况,却是不知会发生今日事情。
“嵬理贤弟有所不知,丢失的人是我朝静妃娘娘,忠勇侯萧威孙女,皇上此行只带了静妃娘娘,说不定静妃娘娘肚里已经有了皇嗣,好端端从船上不见,若是你知道一二还望尽早告知。”韩应麟被御天一同带到了这方,他听闻元昊话语连忙说了两句,缓下来已经将手攥起来的皇上。
忠勇侯萧威同高祖征战天下之后辅佐高祖安定江山,元昊祖母得以善终便是忠勇侯的功劳,他与元昊年轻时候有数面之交,这时候便只管叫元昊贤弟,还抬出了忠勇侯萧威,望着尽量能不起冲突。
元昊听罢韩应麟的话沉默半晌,知道能让眼前这年轻人这个样,不见的定然不是一般人,万没料到竟然是静妃,传说宋朝后宫皇帝专宠静妃,据说凉州起事那浑小子是为了个女人,眼下看来那浑小子执着的竟然是宋朝皇帝静妃,不由暗道一声糟糕,眼看自己对面的人周身水汽开始飘起运了内息随时要动手,如若弄不好,自己今日要交代在这里了,苦笑一声道“静妃娘娘不见我是万万没有料到,也万不是我的指示,这里只有两只船,人不见你们要怀疑我我也不能见怪,只是我方船上确乎是少了两只船,一并消失的还有我亲卫数个与我那混账外甥。”眼见着自己是摘也摘不出去,索性将所有都说出来。
他话音刚落,皇帝已经拔了身旁人的剑一剑刺出去,元昊闪身避开,不叠说道“人既然是叫我船上的人带走,我定然是给你一个交代,鸿煊陛下先镇定。”
皇帝浑不听,只拿剑开始砍人,元昊吩咐身边人不要动手,然后竭力闪开刺过来的剑与拳脚,“今日之事着实是意外,我的诚意你看见了,怎么可能去动静妃娘娘。”
这元昊也是一身功夫,只闪不出手,好话歹话说了一通,最后韩应麟将皇帝叫住了,连他都看出来元昊是真的和静妃失踪没关系皇上自然是知道,况且他也没有动静妃的理由,这时候万万不能起冲突,两方人马厮杀,此时定然是西夏不敌我朝,若是元昊一死,辽立马出兵,届时更是不可收拾,皇帝知道,只是皇帝控制不住他自己。
韩应麟着御天与沈宗正两人将皇帝拉住,皇帝将剑收起来,看那元昊一眼,翻身飞到三层龙船上,身后众人拿着刀剑也退回来。
“李元昊外甥是谁?”皇帝问一句。
“这李元昊有三个兄弟,未曾听说有过姊妹。”韩应麟回一句,随即似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李元昊确乎是有个胞妹,元昊十六时候胞妹出嫁,听说数年后病死,未留子嗣,距今已经二十余年。”韩应麟边回忆边说,再抬头皇帝已经吩咐沈宗正解锚连夜回程。
“他胞妹嫁了西夏回纥部。”皇帝说一句,也不是疑问。
韩应麟回想半晌,隐隐约约想起似乎是嫁了党项部族里头的党回部,当年的党回部,如今正是凉州六谷藩部。
皇帝没着人去追人,人已经不见,不在这两只船上,便是早已经出了河道,他多少也是知道点野夫,野夫既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抢走人,出了河道决计不会给他追上的机会,江水这样湍急,这会功夫已经是百里,遂一言不发只是要回朝。
他也再没有同见那元昊,只是站在二楼湿衣服也不换就那么站着,严五儿在他不远处战战兢兢,看着皇上浑身的水往下流也没敢上前说一句,只恨天爷怎的要回回让静妃出事,若是见着皇上不顺眼,直接让皇上断腿断胳膊呀,非得是要用静妃折腾他。
风大雨急,众侍卫一齐去甲板上掌舵,李元昊眼睁睁看着宋朝龙船劈着风雨离开,知道这番商谈算是毁了,只希望这年轻皇帝能够以大局为重,暂时维持表面的和平。
此时我朝与大理国战事吃紧,西南方向眼看要被人撕裂一个口子,皇帝龙船行至半途便接到宝和飞信,信上寥寥几句,战事吃紧,皇帝速归。
来的时候三楼这屋里时常有人不是睡觉就是吃东西,时常也要人伺候,回去的时候却是整个三楼一整天没人敢上去,皇帝一个人在三楼一呆一整天,也不知是愤恨谁,直将自己恨了个面部狰狞。
全天下的人都盯着自己的一点宝贝,老天爷怎的就要这样,一丁点东西都不给他留,他才将将把人养的长了一点肉,怎的就要被夺走。
船在水面上行走,离京里还有三百里的时候皇帝一行弃船骑马往京里飞奔,他不急着先找穆清,人既然是被野夫抢走,且先不用担心安危,他要回京立马点兵去凉州,将那狗杂种擒住碎尸万段。
皇帝一行从风雨里来,到京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月,京里正是个大雪天,他日夜没合眼打马进了宫里,片刻之后折子往各处四散。
第77章 凉州
天地肃杀,满眼都是青黑,凉州的冬天比京里的冬天更冷,即便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长时间,可空气仿佛都被升起来的太阳凝住了,偶有窗户里溜进来的丝丝小风吹到脸上也让人觉的如小刀在脸上刮过。
穆清拢着双手站在檐下看山下的毡房与河流,还有仿佛已经被冷风冻住的羊群与牦牛,她站了很长时间,从晨起到现在,即便外面冷的浑身都僵住了,可她还是不愿意呆在屋里,牛油与牛粪烧起来的味道陌生的让人头脑发疼,眼前的一切再再提醒她她现在在凉州,再不是京里。
今天是穆清到凉州的第三个早晨,眼下她在姑臧城,这里是六谷藩部王族聚集地,此时她站的地方就是藩王住的王宫。但见这王宫依山而建,殿宇嵯峨,直直入天,有横空出世气贯苍穹之气,石墙金顶,松茸墙领,沿墙有巨大鎏金宝瓶与幢和经幡交相映辉,在凉州这样的地界里当的是金碧辉煌,与穆清料想中的塞外景象大不相同。初初从远处看见这宫殿的时候,穆清还以为赶了好长时间的路她已经出现了幻觉,未料到上得半山腰这宫殿依旧没消失方知在山下毡房与羊圈不远处有这样一个宫殿是真的。
她来这里的时候是前天傍晚,当时太阳即将落下,头顶上天蓝云白,仿佛一抬手就能摸着云彩,穆清不敢抬头看天,怕一抬眼天能当头罩下来,一路上都发了疯的往凉州赶,到地方了才稍稍松一口气,陌生的景色也因为再不用赶路而显出几分可看来。
从乌江六道河口被冲出去的时候穆清险些被淹死,那样急骤的风雨和深水,一叶小船哪里经得住,还未入赵王河她就已经翻船沉进水里,水呛进胸肺的当口她就意识昏蒙了,再醒来就在另一方大船上,身边只有野夫伺候着。
过去两年里野夫日夜照料着她,遂乍然没了宫里那些个奴才穆清并没有不适应,除了初初骂了野夫发疯之外她就格外沉默了,清醒之后离皇帝的龙船已经有万里,这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仿佛也是说不清楚,那时候在船上野夫说父亲病重的时候她将自己难成那样,恨不能当时自己真的中了蛊,人事不知只知道吃吃喝喝,被野夫掳走之后穆清心底终归还是有一丝庆幸,十个不愿意里还有一个庆幸,庆幸野夫将自己掳了出来,说到底若是不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日后她必然是要后悔的,遂就再没有闹腾,只跟着野夫上船下船,上马下马,盼着皇帝能在她到了凉州之后再来将她接走,或许他生气了不来接她,看过父母亲之后她也要央着野夫将自己送回去。
那一份庆幸在看见父母叔伯之后就被无限放大,野夫不光将萧铎夫妻两接到了凉州,还有旁的充军流放的叔伯。
顶了一路的风尘,穆清从一进王宫就要去看萧铎,野夫沉默领了她去,是时太阳已经落下去,天瞬间冷肃昏暗,穆清站在窗前看着室里的父母亲泪流满面。
萧铎还穿着一袭交颈长袍坐在床前的毛毡地上,束发戴冠如同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长袍空荡了许多,露出来的双手也满是冻疮与皴口,眼窝深陷就连坐着都能看出后背弯下去不少。
第78章 父亲
床榻前放着一个两尺高的小炉,他正盘腿坐着翻搅炉上的砂锅,穆清噙着眼泪使劲眨了眨眼才看清那砂锅里正熬着药。
床上被子隆起,不时有咳嗽声传来,也不知萧铎熬的药是给自己还是给床上人的,穆清站着看了半天,努力想要将眼泪忍住再进去,忍了几忍,喉咙依旧哽的话都要说不出,却是这当口,床上躺着的人蓦地侧头呕出了一口血,穆清再也忍不住要进屋里。将将走至门口,然后便又是一股热意倒呛,萧铎已经到了床头,左腿拖在地上。
天色本来昏暗,屋里还没有点灯,门口多出来人之后室里蓦地一暗,萧铎刚刚将夫人呕出来的血擦干净,因了室里一暗然后转头,转头之后便是不可置信,嘴唇蠕动了几蠕动,看看野夫,再看看穆清,眼睛睁大半晌才犹疑出了声“穆清啊。”只叫一声名字,旁的都说不出来。
他那时候战战兢兢将穆清叫了十几年,早已经将这名字叫习惯了,他取得蓁儿早已经是另个人的名字,穆清自己也习惯了父亲唤她穆清。
她过去时间里带了蟾织,脸上的肉被刮去不少,父亲该是对她陌生的,不知怎的却是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父亲。”穆清吸了口气勉强叫了一声,然后眼泪就不可收拾的往下掉,看父亲站起来往门口方向要走,赶忙走了几步到了床榻跟前。
到床榻跟前穆清方看清床上情形,母亲躺在床上形容槁枯嘴角还有一丝血迹,两颊带了点不正常的红,也不过是不到六十岁的夫人,头发却已经枯黄发白,见她进来用残留的一点神志睁眼看她两眼然后便又闭上眼睛昏睡。
穆清痛哭,两腿软的自己都站不住,如若不是野夫扶着她她就要跌在地上去。过去两年,过去两年,她处心积虑就是让流落在外的父母兄弟少受点哭,那样冒着天大的险往远路送钱物,终还是没有叫父母安好。
这屋里四下无人,伺候的人也没有,穆清相信野夫费了千难能将人接回来自然不会不给拨伺候的人,大约是父亲没着人来伺候,再看父母亲情形,一时怎么都过不得,只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往下掉。
萧铎大约也是感慨唏嘘,然毕竟人世朝堂浮沉几十载,除却了刚开始眼眶发红,很快就镇定下来,看穆清也是消瘦憔悴不若记忆中的模样,只能长叹一声造化弄人。
“这些时间受了不少苦罢。”萧铎开口,沉稳若往昔,他本来是文官,流放两年再见还穿着中原交颈长袍,消瘦了许多也依旧带了文雅的样子,仿佛两年里没发生任何事。
“没有。”穆清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因为父亲这句话又决了堤,哽咽着摇头说了两个字。
萧铎叹息,伸手想要抹去穆清脸上的眼泪,却是手伸到半空看见自己手又缩回来,穆清垂下眼睛狠命咽了咽将眼泪忍住,一时竟然迷茫起来,她往后该怎么办,看见这样的父母亲,她怎么能把人丢在这里,皇帝说要将人接回京里去,眼下野夫把人带到凉州她又怎么能将人带回去。
因了思量这些,眼泪是彻底忍住了,再抬头便是问父母亲这两年的生活,看眼前情形大约也是能想到,只是还是忍不住要问,萧铎却是寥寥几句不愿细说,只是一叠的说过得还好。如此穆清就再没问,原本以为此生再不能相见,却是见着了,只能感激,感激天爷,也感激野夫,他总是最能知道她心意。
“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穆清转头对野夫道,从头到尾野夫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哭,看着她们父女说话,站在一旁像个柱子,同两年里他和穆清一起生活时候一模一样。
野夫便无话转身出去了,穆清看着他背影从门里消失,心下也是百转千回。
“你们怎的到了这里。”野夫出去,穆清问父亲,皇帝原本要将父亲接回来,怎么他们就到了野夫这里。
“野夫着人将我们接到凉州。”
“皇上,五皇子……开口着人护送你们回京,怎的能被野夫接过来?”穆清一直在京里等着父母亲回来,好端端竟然到了野夫这里,奇怪又蹊跷。
“冬天路难走,野夫便接我们先来了凉州。”萧铎边说边起身去点灯,对于皇帝想让他在路上冻死的事绝口不提。
当日他们接到圣旨着即刻回京无人相送的时候就知道了皇帝的意思,已经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却是刚出发半天就被野夫遣来的人接到凉州,萧铎原想着死也要死回中原,却是不料最后到了姑臧城。
从流鬼到凉州的路比到京里的路还远,依着萧铎的性子即便死了怕是不愿意来凉州,凉州在没动乱之前虽然与我朝交好然毕竟是个藩部,萧铎一生最看重名声,怎么可能以戴罪之身来番邦。萧铎那样说一句穆清本想再问一句,心下猛地一顿再然后脸色发白,沉默半晌带了一点不死心问”不是野夫将你们掳来的?”
萧铎已经将灯点着走回来了,穆清看着他拖行的左腿心头重新翻滚,“也算是野夫将我们掳来的罢。”
“皇上是想将你冻死在路上么?”穆清睁着双眼看父亲,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听着什么答案了。
“没有,皇上要谁死,便是一刀的事儿,怎么会这样大费周折让我冻死在路上。”萧铎看着穆清说。
“不是么,不是便好。”穆清垂着眼睛讷讷,自己同自己说了一句。
小火炉上的汤药滚沸,一时间整个屋子都是草药味,穆清坐在毛毡地上,心酸又迷茫,抬头往屋外看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门缝里裹进来的味道全是干草与牛羊味,父亲无话坐在旁边,母亲病重躺在床上,一时间穆清觉着无助极了,抬眼睛四下里张望,却是再不见一直坐在案后的人。近些时日,她在中蛊与不中之间来回折腾的时候,抬眼总能看见大案头后面坐着的人,她看一眼就能继续吃吃睡睡,这时候却是看不见人,一时间觉着见着父母了,却仿佛更是无助。
“往后要怎么办,还能回去么?”穆清问父亲。
“有朝一日能回去的话,便是要回去的。”萧铎眯着眼睛去搅汤药,神色里也无怨愤,只是照常那么一句。
萧铎那样说,穆清一点都不意外,以父亲的为人,况约死也是要死在中原,穆清接过萧铎手里的筷子去翻搅草药,明明有许多话,却是瞬时不知从何而起,想要同父亲说说皇帝的事情,也想要说说自己纠结的心绪,说说兄弟的消息,两年时间里发生了那许多,她想要找个人细细说一说,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父母亲还是这个样子,她那点为难哪里能说出口,遂终挑挑拣拣只同萧铎说萧威牌位的事。
“祖父的牌位一直未能找到。”穆清羞愧,觉得自己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
“没找到便没找到罢,谁拿去了叫他拿去吧,眼下我们萧家散了去,横竖一个死物,再不能威胁谁,他日能回去的话,着人再给你祖父写一个牌位。”萧铎说话,穆清听得心酸,父亲一生都因为祖父和高祖的事情而头皮紧绷,祖父走了之后他就更是压着这个秘密,眼下竟然听着了父亲说这样的话,该是这两年过得苦极了才能将这旁的都看开。
“你怨恨皇上么?”穆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