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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穿着禁军的软铠,背后负一重剑,剑柄以绳缠绕,一缕暗红系带自然地垂落于胸前。郁棠探查的视线顺着红带一路向上,待看清那玄铁的兽头剑首时,心下便当即了然。

剑刃为凶器,剑首的纹样遂多为寓意祥和的云纹或是如意结,这以凶猛兽头为剑首的玄铁宝剑,阖宫上下也找不出几把,眼前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宫中的禁军统领,商言铮。

郁棠愈加向前挪了挪,屏息凝神着侧耳窥闻,就听见季世子语调阴郁,正没什么好气地质问着商大将军有何贵干。

商言铮并不知晓郁棠在车里烫伤的事,现下冷不防遭了季世子一通白眼,应时便诧然地挑了挑眉,莫名其妙道:

“季路元,你瞧瞧你这副德行,好像我欠了你八百两金一样。你那能自由出入东华门的腰牌是谁给你的?当下对我如此无礼,不怕我将腰牌收回去?”

“无故拦住别人的马车,商大将军这是打招呼还是摆官腔?”

季路元横眼睨他,

“话说起来,朝廷是发不起商大将军的俸禄了,这才逼得你亲自守门来赚酒钱?若真是如此,稍后商统领便跟着我一同回去府上打杂除草吧,我家底虽不丰厚,赏你几个铜板倒还不成问题。”

“……”

商言铮皱着眉头‘嘶’了一声,“你今日是吃过火铳了?讲个话夹枪带棒的。”

他边说边后撤一步,不动声色地扫了扫郁棠藏身的马车,挤眉弄眼道:

“诶,车上那是谁啊?捂得这么严实,莫不是你那悬悬在念的小青梅?你我二人相交多年,我对你那小青梅向来都是只闻其人不知其貌,正好今日遇上了,你让我看看呗。”

季世子没承认也没否认,左移两步挡住了商言铮探究的视线,“有什么好看的?”

“巧了不是?我这人一身反骨,生平最爱看的就是不好看的东西。”商言铮挥手将他拨到一边,“这都带进宫里来了,怎么?你要请陛下赐婚啊?”

“商言铮,我劝你谨言慎行,她好看的很。”季路元冷冷眈他一眼,重又挡住他的视线,“不是带她进宫,是送她回宫,她胆子小,你别声张。”

“哎哟哟,她还真在车上啊?”

商统领的面上顿时显出个套话得逞后的猖狂笑容,只是笑着笑着,那点子得意却渐渐僵在了脸上。

“等等,送回宫?!季路元你……”

他惊愕瞠目,“你那青梅竹马原本就在宫里?是谁?娘娘还是女官?”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宫里与季世子年纪相仿的女子,“难不成是韶合公主?也对,你自小长在宫里,与韶合公主的确算是青梅竹马。”

商言铮是个但凡起了话茬就势必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性子,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郁棠现时又躲在马车里,晚归一刻便会多一分被人发现的风险。

季路元懒得在此处同他多做解释,他烦躁地皱了皱眉,索性另起话头道:“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安排了泽兰入宫,约摸着就是这几日了。”

商统领与泽兰是旧相识,在泽兰尚未及笄时就已经惦记上了人家。季十九首先察觉出了这点苗头,紧接着,季府上下的所有人便都知晓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季世子这厢话音堪落,商言铮便立刻收敛了那副刨根究底的好奇神情,他抬手勾住季路元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着人往远处走。

“哎,你怎的不提早告诉我?我这几日夜夜跟着五城兵马司巡逻,人都憔悴了不少,泽兰她……”

咕哝低语随着距离的拉远愈发的含糊混沌,郁棠再听不清,只得隔着车帘,小声地同车辕上的季十九继续打听,“十九,季大人与商统领是故交吗?”

季十九早就被季路元言提其耳地叮嘱过,眼下便如实回答道:“正是,公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郁棠心道就你们家世子那个性子,方才他都那副臭德行了,两个人可不是关系匪浅?

面上倒还是一本正经地夸赞道:“季世子与商统领同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之才,相交相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顿了顿,又道:“适才他们口中提到的泽兰,就是你们要往我宫里安排的人吗?我瞧着商统领对这位泽兰姑娘的态度似乎很不一般。”

季十九登时来了精神,他抻着脖子遥遥望了一眼季世子的方向,确认自家主子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便放心大胆地将车帘撩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头探进去,兴致冲冲地同郁棠咬起了耳朵。

“公主真是个聪明人,不瞒您说,商统领对泽兰姐姐……”他摊平手掌,二指并拢着做出个成双成对的手势。

“可泽兰姐姐却对他……”合并的手指远远分开,煞有介事地在空中摇了摇。

“但无论如何,泽兰姐姐与商统领倒真的是志同道合之辈,用我们世子的话来说呀,他们二人一个心狠手辣一个笑里藏刀,若是有机会一同共事,手底下定是走不出半个活人!”

郁棠:“……”

季十九还想再说些什么,露在车外的小腿却在此刻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他倏地噤了声,肩膀一缩,恭恭敬敬地蜷首退了出去,为回返归来的季世子让出了一条上车的通道。

“聊什么呢?”季路元凉凉睇一眼季十九,后者谄谀一笑,麻溜坐回了车辕上。

马车复又驶起,季世子放下车帘,从腰间取出一枚精巧的白玉腰牌交给郁棠,“收好了,日后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带着它去找后所找鸾舆司的禁军。”

那白玉腰牌质地细腻,触手生温,一看便是难得的好料子,况且这东西既是能作为求援于禁军的信物,其意义必然远超寻常。

郁棠抬手覆上令牌,却是轻轻将其推了回去,“不必了。”

她扬眸与季路元对视,明闪闪的半月眼变成了甜丝丝的月牙眼,“多谢季大人的好意。”

季世子与她青梅竹马相伴数年,对她这种又乖又软的笑容再熟悉不过,他幼时每每给郁棠带去些难得的好玩意儿时,她也总是这么笑着拒绝他的好意,而后再补上一句,

[我不需要的,昱安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不需要的,季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

车马过文华殿,前方便是外男不得随意出入的内廷,季十九勒马停车,曲起二指扣了扣车门。

郁棠推开小窗瞧了一眼,发现到了地方便要起身下车。她再次同坐在外侧的季路元道了声谢,继而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迈了过去。

葱尖儿似的手指款款探向门框,郁棠躬身颔颈,窄白的腕子却在即将碰到车门时被季世子一把握了住。

季世子沉郁敛容,也不知为何又生起了闷气,看上去满脸的怏怏不悦。

他拧眉望着郁棠,半晌之后才捉起她的衣袖,同样如幼年那般,别扭又不讲理地强自将东西塞给她。

[我又不稀罕,所以还是阿棠收下比较好。]

“臣又不稀罕,所以还是公主收下比较好。”

第14章 蹴鞠

◎“脏啊,真脏”◎

郁棠是顶着韶合公主侍女的身份出的宫,眼下悄悄溜回来,自然要先到郁璟仪的晏和殿去。

她没敢走正门,只由宫女们休憩的耳房偷偷绕去偏殿,行至小花园时恰巧看见了郁璟仪,向来恣意的韶合公主低眉颔首,正恭逊谦顺地凝听着陈贵妃的训斥。

郁棠颇为识趣地躲在假山间,直到陈贵妃离去后方才走了出来,“贵妃娘娘今日怎的生了这么大的气?”

“还能为着什么?林妃有了身孕,太医请过脉,说多半是个皇子。”

郁璟仪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舅父昨日因着这消息进了宫,母后今日便借着点琐事小题大作地训斥人。我猜八成是那二人心结又起,嫌弃我非男儿身,守不住陈氏一族的荣耀罢了。”

林家与陈贵妃的母家一向分庭抗礼,林妃此次若能诞下皇子,今后不论前朝或是后宫,确实都会压陈家一头。

郁棠闻言皱了皱眉,虽说前世今时她尚且被郁肃璋关在远离宫闱的避暑山庄里,可她却隐约记得,林妃似乎不多日便会小产。

她这厢沉默着没说话,身后的青雨倒是气不过地攥了攥袖子,“公主,恕奴婢直言,咱们娘娘就是被舅爷的话蒙了心,对您总是百般挑剔。”

忿忿的语气里隐隐添了些惋惜,“公主若不是女儿身该有多好,万般的聪慧也不必如今下这般备受扼制。”

“青雨?”郁璟仪极为诧异地扬了扬眸,“我看你才真是潜移默化地被舅父蒙了心,这世间哪有身为女子却嫌弃女子的道理?”

她顿了一顿,“况且扼制我才能的也并非是那让我引以为傲的女儿身,而是丹墀之上……”

“脚下有台阶。”郁棠出声打断她,一语双关地提醒道:“在自己宫里也要谨慎当心些。”

不远处的廊道上行过几个新来的宫人,郁璟仪叹出一口气,怏怏止了话头。

她拉着郁棠往自己的后殿走,待到合上殿门,这才揣着个打趣的心思盘问她。

“来,同我好好说说,此次与你那笑面虎再续旧缘,感觉如何?”

“感觉?”

郁棠提壶为她蓄了一盏茶,想了想,一本正经道:

“只觉得季世子不愧为我朝之栋梁,为人亲和敦厚,甚是真诚友善。”

“……”

郁璟仪眸光熠熠地看了她一眼,“这亏心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她将茶盏推回到郁棠手中,“阿棠,你既已生了离宫的打算,那咱们便开门见山地聊一聊。你现时处境我也大抵知晓,只是无奈我方今鞭长不及,无法妥帖庇护于你。”

语调里原本的揶揄之意渐渐淡去,“可我提醒你一句,你若真想完全摆脱大皇兄的掌控,借着当下季路元的这股势顺风使帆,无疑是最合适也是最容易的。”

一番话半是模棱半是挑明,至于该如何借势,又该借何种势,全靠郁棠自己去意会。

郁棠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半晌之后才喃喃道:

“可是我不确定……”

毕竟季路元还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前世尚不及中秋宫宴,他便已经以钦差的身份顺利返回了平卢,她不确定倘若今生她强行需索于季路元,是否会耽误了季世子最初的擘划。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阴鸷暴戾的郁肃璋,万一就此惹得那人措手而攻,岂不是会害得季路元因她凭白受过?

郁璟仪不知她心中顾虑,见她尤自迟疑,还当她是因着什么小女儿的心思踌躇不定。

她转了转腕间玉镯,稍一思索,很快便抬手拍了拍郁棠的肩膀,一脸了然地同她保证道:

“我明白了,这事我帮你。”

郁棠一愣,“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

她瞧着郁璟仪那一副试图生端的踊跃架势,思及其过往种种,忙不迭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璟仪,贵妃娘娘的生辰才过去没多久,你可别胡来!”

“晓得了晓得了。”

郁璟仪却不愿再同她多讲,随口应付了几句便起身推着人往外走,“你在外奔波几日,想必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笑的一脸意味深长,“切记好生休养个三日五日,届时还有的忙。”

*

又过三日,阖宫上下突传圣旨,说韶合公主送了永安帝一颗极为精巧的皮革组球,永安帝起了兴意,加之临近立夏,干脆就在猎苑筹办了一场由众皇子与朝臣子嗣共同参与的蹴鞠比赛,以此博个万物繁茂,欣欣向荣的好彩头。

此时此刻,蹴鞠比赛已经开始,郁肃璋与郁肃琰亲自上阵,各自带领了一支队伍;郁璟仪与郁棠则坐在鞠城外围的席位上,前者兴致勃勃地昂首观摩了好一阵,而后才提裙回到原处,啧啧有声地同郁棠感叹了一句,

“果然,除了你那笑面虎,这场上也没几个人能看的。”

天恩难违,永安帝的旨意一下,京中一众官家子弟,不论是能踢的还是不能踢的,今日都一具到了场。

季路元自然也来了,穿着与郁肃琰同色的群青紫薄罗衫,墨染的乌发高高束气,英挺的眉眼完全显露出来,加之身形修长姿态挺拔,即使处在一群轩昂伟岸的世家子弟中也格外的惹人注目。

郁棠哭笑不得地扶了她一把,“原来你口中的‘帮我’,即是将京中的官家男儿们聚在一处,让我像大选似的自行择取心仪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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