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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雁冢关不足百步的地方,随着叶央的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扛着几大麻袋的火药胡乱堆着。商从谨见状拉着她走远了几步,提醒道:“先骑马离开,恐怕这会儿邱老将军已经到晋江城了。”

“好。”叶央一点头,毫不迟疑地翻身骑上一匹枣红骏马,随行的部下也纷纷上马,走出数十步远才停下。

“点火!”她把手笼在嘴边,高声提醒守在火药旁的人,后者立刻点燃了长长的引线,也策马而来,头也不回地往统帅的方向跑。

叶央身下的骏马是邱老将军的爱驹,为了今夜的行动特意借给她骑的,此时正领先跑着,商从谨跟在她身后,素来阴郁的眉宇也染了几分昂扬战意!

“轰!轰——”

爆炸声响彻天际,叶央却笑了起来,将马催得更快,带着数十名部下一路向北而去,直奔大祁曾经扎营的地方——今天下午的时候,镇西军和神策军就陆续收起营帐撤回晋江城,只剩下最破旧的几十顶帐篷,留了个空荡荡的营地。

连续多日劳累苦战,叶央一个女孩子似乎吃尽了苦头,挂着对朝廷很不满的表情,领着部下把破旧营帐踩踏一阵才离开,勒马停在营帐外,她目光沉着地架箭弯弓,将一支燃烧着的利剑射了出去。

营帐里早就埋下了火药,一遇明火登时爆炸起来,火光大盛气浪灼人,照得叶央侧脸明明暗暗。

“该回去了。”营帐也处理完毕,商从谨与她并肩而立,提醒道。

叶央随口应了一声,眼睛仍然盯着越来越旺的大火,火苗狂舞有种能肆意挥霍的美,让她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调转马头,率众返回晋江城。

因为有一把大胡子,李校尉被火一烤就热得比旁人快些,抹了把淌到脖子的汗水,紧紧追着叶央的速度,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这招好不好用?”

几乎全部人马都从扎营地撤离,叶央毁了军帐又放火,绝不是疯了或者闲着没事,用那天她在邱老将军面前卖关子的那句话便是:“山人……自有妙计。”

晋江城厚重的大门开了一半,火把火盆烧得极旺,将几十步内照的通明。一行人战马如风,鱼贯而入,进了城才放慢速度。

叶央对此城并不陌生,如果有时间,她还可以找到当年喝茶的那个摊子,眼下不是怀旧的时候,她只好对商从谨道:“定城一役后,我们在这里又见面的。”

商从谨点了点头,回忆起从前露出些许笑意。夜色下晋江城的街道只有一队队守夜的士兵。叶央径直往刺史府而去,看来是急着同邱老将军复命。

雁回长廊六城和晋江城都以“城”为名,可见朝廷之重视,是大祁边疆的战略重地,其余大些的聚居地也不过以“州”为名罢了。管辖此城的刺史姓邓,叶央还没见过他,只知道邱老将军住在邓刺史府上,她虽无将军之名,论权力也有资格在人家那儿分一间上房。

连续睡了许多天的帐篷,如今可算进城睡正经的床了,叶央心情很好,看东西就顺眼许多,一路同商从谨说着话进了高墙大院的刺史府。

邱老将军和邓刺史稳坐外院正堂,两人一左一右对坐,主位空着,见商从谨跟在叶央后面进来,俱是一愣。

“见过怀王。”邓刺史约莫四十开外,人长成一副愁眉苦脸的穷苦相,一看便知道是个清官,拱手的动作像只营养不良的灰耗子。

叶央这才想起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应该是她身后的怀王殿下,赶紧把人揪出来推到上位,动作很不恭敬,还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跟着进来做什么,太耽误事儿了。”

商从谨受了邓刺史一礼,一声不吭,很老实地坐在上位。

战时守城的地方官要无条件配合武将的行动,所以论身份还是叶央略高了半头,于是座位安排为商从谨居中,她和邱老将军居右,邓刺史坐在对面。

“将军,事情办得很顺利,就等你找来的那位能人了。”叶央没有寒暄的习惯,单刀直入起了话头,“如此一来,库支便会按我们设计的那样,不顾一切也要过了雁冢关。”

邱老将军眸中暗藏一份赞许,回答:“李肃将军也已经就位,火炮架在城头……怀王殿下,您的投石机……”

“老将军放心,待库支一过雁冢关便可用在战场上。”商从谨立刻道,“神策军大半还在制作弹药,唯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便是城门封锁晋江的河泥不够用,炮弹的数量跟不上消耗。不过离开战仍有几天,我们还可多囤积一些。”

种种细节安排妥当,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都反复考虑,最原始的战争比的不是谁的刀剑更锋利,精良的武器对胜利的决定性只占一小部分,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谁犯的错误更少。

一支再骁勇的军队毫无准备地被诱进了狭窄山道,敌方只需派出几个人从山上推下巨石便可将这支队伍消灭殆尽——大祁现在就是这么做的,四个字,诱敌深入。

邱老将军对这个计策很满意,叶央在他心里已经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典范,夸赞之余又觉得很可惜,想着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若她不是女子……”

前几日李肃将军的人马始终在雁冢关附近巡视,争取不教任何一个库支斥候接近,阻断探取己方一切信息的渠道。直至今夜,雁冢关附近被叶央放心地带人用火药炸了一通,又毁了不少营帐,计策才算正式开始实行。

火药都是掺了不少砂石无法提纯的劣等品,营帐也都破得几乎不能要,一经燃烧便分不清是不是人为破坏了,在勤俭方面叶央的天赋的确登峰造极,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刺史府上的几个人喝着茶水不说话,而远处被炸过一遍的雁冢关附近,本来应该随着大祁将士的撤退再无人迹,此时关墙下的林子里却穿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两个男人,一急躁一粗哑,声音比黑夜下的景物都含糊。

“……怎么这几日都没个信号,我还以为你被祁人发现,给弄死了!”

“我倒是敢送信!刘副校被新来的神策军统帅发现,已经自尽了,我还不想死。再说,我死了谁来给大天师传消息?但今夜他们撤退得匆忙,才能抽身过来一趟。”

那个急躁的声音顿了顿,又问:“丑时有好大的动静,连大天师都惊动了,怎么回事?”

“祁人拿出了新武器,这你总知道吧,一见火就威力无比……嘿嘿,他们自己也掌控不好,那玩意在军中爆炸了!伤了不少士兵,他们才匆忙撤退的!你现在去营地看看,还有不少尸体呢!”粗哑的嗓子低低答道。

静默片刻,伴随着林中重新出现的猫头鹰叫声,两个身影凑在一起又嘀咕几句,只不过月色不明又有树枝遮掩,面对面都很难看清对方的脸色。

不过其中一人也不想看见对方,当细作这种事,总是很不光彩的。

“银子拿出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将军防细作防得很紧,等会儿肯定还要清点人数,我不能多呆,先撤了!你回去提几句,希望大天师别忘了我。”

他丢下一句话匆匆跑远,留下那个库支人在原地啐了一口,怒道:“呸,连自己人都敢卖,你他妈还怕什么!”

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小,库支人趟过深草寻了条艰难的路,顺着雁冢关绵延的山脉往前走,摸索到自己溜下关墙用的那根绳子,在手上绕了一圈,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爬去。

雁冢关的厚墙上已经布满了库支人,进退间毫无声息。自是有接应,他爬到一半就被其他士兵提了上去,在城墙上露头时,看见是谁迎接自己,那个急躁的库支兵吃了一惊,顾不上许多立刻低下头,“见过大天师!”

部下还挂在关墙上,对方毫不在意,声线在夜空中飘忽不定,时远时近却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得到消息了?”

“是!”急躁的库支兵精神一振,忘了自己的双手还勒在绳子上,脚蹬着墙头回答,“祁人那种会炸的玩意儿也没那么神奇,他们自己都控制不好,被那东西伤了,此时正吓得屁滚尿流,往城里撤呢!”

大天师不为他的振奋所动,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微笑,“好,那我就追击祁人,如果其中有诈,就把你倒捆在雁冢关墙头上,一刀刀放干血,如何?”

迎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库支兵脸色僵硬,说不出话。

“明日过雁冢关,看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大天师也不理他,在前呼后拥中转身走远,只有鲜红衣摆划过的弧线映在那个库支兵眸子里,还有身上白骨饰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传来。

墙头上又是寂静,似乎没来过人一般。

寅时许,刺史府内,正堂大门敞开着,任凭风把人的倦意吹走。

叶央喝完了一盏茶,清清嗓子道:“将军,过了今夜我便在外城的平房里和其他人一起住罢,库支最快也要天将明时才敢过雁冢关,总得有人筹备着。”

“辛苦你了。”邱老将军微微一笑,这一战里出力出计划最多的便是叶央,他想让小辈休息会儿,又说,“刺史大人府上又不少空房,你选一间歇息片刻再去外城也不迟。”

叶央略作迟疑,邓刺史已经唤了小丫鬟引路,看来是非要留她不可。反正现在离天亮也早,还是休整一番为好。

当下也不推辞,谢过邓刺史后便往外走去。

叶央的步子刚迈过门槛,邱老将军看着她的背影,心事翻涌,明白有些话现在说不合适,可嘴一松就没绷住,问道:“叶央,你就不害怕?”

这一问不再是单纯的上司对下属,而是老头子在问小姑娘。

“……您派出去的人,应该快回来了罢。”叶央没回头,深深呼吸后,说了句看似无关的话。

邱老将军目送她离开,并未追问,眼角的皱纹挤了挤,眯起来了。

她脚步有些沉重,跟着刺史府的丫鬟往房间走,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叶央觉得节奏熟悉,扭头一看果然是追出来的商从谨。

神色忧虑所以显得人更阴冷,眼尾眉梢上挑出一抹煞气,一声不吭只是跟着她。

想到邱老将军的问题,叶央走着走着叹了口气,知道他这么说的原因。

因有了李肃将军日夜巡逻让敌军难以接近,库支人探听大祁军营的消息就会困难许多,更何况他们怕极了火药,也不敢轻易过来,再加上已经抓住了几个细作,消息就更难传递出去。

叶央以此为依据,首先利用巨响让库支知道大祁军中出了事,再派人装扮成细作将“祁人被火药所伤”的假象传递出去——人是邱老将军从几万将士里选出来的,他的声音和被抓住的其中一个奸细很像,适当装扮一下,有夜色掩护被识破的可能性很低。

不管库支信不信这个消息,为了战胜大祁总会试一试,过了雁冢关,他们便会发现地上炸出的深坑,和几十近百顶破烂的帐篷,还有帐篷周围零散的尸体。

尸体属于刘副校,和其他被撬开了嘴所以没有用处的细作们,更多的则是夜袭库支时死掉的库支军,虽然有点腐烂,却因为被火烧过所以很难看出来,来伪造出一种大祁受挫匆忙撤离的假象。

“我们的人尽量少死。”商议时叶央反驳了李肃将军的诱饵计划,“大半人撤入晋江城,剩余的人守在雁冢关门口,等库支攻入时假装不支再撤退?那样为了假戏真做,我们会牺牲一部分人的!”

心地仁善然而坚定,叶央眼底明明白白写着绝不可能。

可她说完自己的计划后,又轻描淡写道:“尸体能用库支的冒充,人数不够,就把一个人砍成几块分散着丢出去,反正火一烧也看不出什么,就当是被炸成这样的。”

所以邱老将军才问,你不害怕吗?

或者说,有什么是会让你害怕的?

商从谨一路跟着叶央进了她暂时的房间,朴素却五脏俱全,住进去不缺什么。小丫鬟手脚不比云枝慢,利索地为她铺床去了,里间还有个大浴桶,用一道屏风隔开,蒸腾着热气蔓开一屋子。

“挺奇怪的对吧,明明还是第一次上战场,我就那么镇定了。”叶央随手扯过一把不太稳的椅子坐下,僵硬地弯起嘴角,“邱老将军真多事,能打赢不就行了,瞎问什么。”

“他是怕你……”商从谨欲言又止。两人关系匪浅,军中上下也不是瞎子,谁都看出的来,其是邱老将军私下找他说过话,还是用长辈关切小辈的语气提醒说他带兵数十年,大小仗打了无数,清楚有些士兵上过战场杀过人后,会疯疯癫癫的,还会很怕血。

“放心,九岁那年我疯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叶央声音笃定,皱着眉思忖良久,才决定说实话,“……我不是不害怕,只是没时间害怕。”

商从谨从来都是合格的听众,凶悍的神情中能看出几分担忧,“我们会赢的。”

“是,所以我就更不能出现异常。说不定天亮时库支已经过了雁冢关,我要做的事和你一起指挥将士用火药阻住第一波攻击,然后配合两位将军让他们再不敢来犯!敌人攻过来了,我还能在城头上对着将士们哭哭啼啼吗?”

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重伤,叶央就只为了等到库支兵临城下的时候,站出来哭一场说她其实好害怕吗?

别说笑话了,她虽然没有九岁前的叶央那么厉害,可也不会当个彻底的废物!

少女的脖颈上能看出根根分明的青筋,她在大量透支着身体的养分,像从来都到不了极限一样支撑着。

“说不定等日后闲下来,我想起近日的一切,还会吓得发抖呢。”叶央痛快地舒出一口气,显然发泄得很愉快,声音轻快起来,“休整一番,明日迎战!”

商从谨立刻明白她要沐浴,又因为联想到沐浴而耳根微红,赶紧逃出了房间。房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像年幼时自己想的那么遥远,反倒越来越近。

如果说从前的叶央是远远将他甩在身后,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在和自己一同前行。

——并肩作战。

这是商从谨现在能想到的,最接近她的方式了。

从京城到西疆又到晋江城,叶央是个爱干净的人,却一直没机会洗个澡。不用闻都知道她全身弥漫着馒头馊了一样的气味,不过那时候全军上下都是这个味儿,自己也没什么特殊的。

住在城中就是好,一桶热腾腾的洗澡水摆在屋里,叶央把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彻底,直到水变了颜色才爬出来擦干。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她一头扎进床褥间沉沉睡去,反正以现在的身体素质,叶央不再会因为没擦头发就睡而生病了。

沉睡时她的魂魄似乎很不老实,摇摇晃晃的一路上升,然后飘远。

叶央似乎看见睡在外城的神策军,又看见了驻守在城墙的将士,再往前则是……雁冢关。她看见绵延的长城上垂下了几条粗糙的绳子,接着是数个库支人顺着绳子溜下来,警惕地环视四周,迈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

“很好,再往前一些吧……”

在梦里她咕哝一句,翻了个身。

☆、第76章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心智总要成熟许多。叶央很庆幸她不用装小孩子,难道因为如今的身体只有十四岁,她的智商也就退回十四岁了吗?

睡眠质量很好,叶央的作息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比上辈子规律,再加上长年习武,睡一个时辰能顶上过去两个。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她保持着趴卧的睡姿醒来,一摸头发还有些许潮润,左右活动着脖子爬起来,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才穿衣梳洗。

新的衣服被叠好挂在屏风上,连脏兮兮的皮甲都被擦干净了,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叶央觉得通体舒畅,穿好了大祁将士统一的玄色军服,在外面套上轻便皮甲,心口处有薄铁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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